林承烨的十七岁生辰宴出了点岔子,虽然算不上大事,但也让这全府上下津津乐道了好一阵。
这次生辰宴将军府上下一早好些日子便开始筹备。莱国西北边疆的冬日来的比京城早得多,十月初猎猎寒风已闯入犁洮州境内,将枝头最后一点春色也打落了。前几日还飘了小雪,尚还不够给干涸的土地解渴。
二小姐林承烨是个内敛的性子,喜怒不形于色,时常身着普通的窄袖黑衣,最多在袖口滚一金边,下摆用金线绣着犁洮州素来奉为吉祥富贵的金莲花,一根银色发簪头潦草地将头发半束,倒像个江湖人多些,较为狭长的眼廓中仅有乌黑的眸子能窥见其想法一二。她对这生辰也不像其姐林承桐那样热衷,要闹得全府上下热热闹闹的如同过年,不拦着要把整条街都挂上灯笼。仅仅是嘱咐了一句一切从简,当普通家宴就好,最多裁身新衣。
可谁不知道镇北将军林岱乔喜爱她两个女儿得紧?
府中又皆知两人性子好,平时不端着主子架子,素来也不喜欢人伺候。林承桐自幼便跟随林将军行军打仗,混在士兵里同吃同睡,以天为被地为席也是常事,性子洒脱直率,更是不喜欢那些繁文缛节。夜半时分还经常溜上街,在无人之处琢磨自己不知道从哪得来的枪法。
不过林承桐早已加冠,立有赫赫战功,二十岁莱帝就恩准开府建衙。林承烨这些年从那些老仆嘴中听了不少她姐年少时的事儿,什么逛雅音楼被林将军亲自去逮回来,什么喝醉了一头栽进池塘,反正最后的结果免不了被林将军狠揍一顿。
打理府中繁琐事务的卫公子是二小姐生父,出身不过一介白衣,是这犁洮州有名的郎中,性子更是温平,眼角留下的岁月痕迹里常挂着柔和笑意。不过他也摸不准自己女儿一出生就在府中,从小没少什么吃穿用度,为何也养成了这么个不咸不淡的性子。他也就大手一挥,让府中下人自己琢磨着去办,最后让他过眼账目和布置就成。
于是这已经没了绿色的枝丫被挂上几段红绸,带着沙的冷风一吹便随风而起,张扬而肆意,红色没了战场的熏染,只剩下无边喜庆。院中低矮的枯枝旁放上几盏银色段纱与暖黄交织的莲花灯,等到夜晚点上火烛影子便会如同遍地流萤,倒也煞是好看。
……
“这说好家宴怎么还……”
林承烨叹了口气,看着那一份递到自己手中的宴请名单发愁。骨节分明的手指撑起额角,属于的少年人青涩眉头一皱,倒也看不出多少烦闷,只是无奈多些。
“没办法,柳玥要来你拦得住?柳大人也拿她没办法。”
这语气里幸灾乐祸的意思不言而喻。林承烨放下名单,淡然地落下一子,看着家姐盘腿坐在暖塌上挤眉弄眼,尽是揶揄之色。
林承桐比她大十四岁,眉眼随了母亲林岱乔七分,剑眉星目,薄唇,在眼下有一颗小小的黑痣,所以比起林岱乔更温和些。与她这个半吊子整天想着怎么逃习武不同,承桐脑子就是琢磨枪法,天不亮就和母亲出去练武,整个人干净利落。
唯独一双眼睛是在阳光下是淡淡的褐色,看谁都带着笑意。据林岱乔说,与其生父,当今莱国圣上的弟弟魏云清一模一样。不过林承烨对那人的印象只存在于画像了,和他父亲卫柳给人感觉很像,温平柔和,不过更矜贵些,早在她出生之前就因为病重去世了。
“玥玥自小和你一起长大,你那时候不还翻墙去知州府给她送城东最难排的酥点。你如此聪慧,怎会看不出来她对你有情?而且那是知州女儿,与你也算相配。若不是你不松口,去年母亲都应该去上门谈亲了……”
林承桐越说越兴奋,仿佛这门亲哪哪都好,她只不过是年幼不懂事罢了。
“我已经告诉过她了。第一,我将来要去江湖游历。第二,我真对她没那个心思,真的只当亲妹看。”
林承烨摇了摇头,半垂双眼,遮住眸子里那点无可奈何。她曲起手指在桌面轻轻敲了几下,示意自己这个跳脱的姐姐回神,两人还有一盘余下不多的棋局。
“哎,也不知道你为什么非要去那江湖,以前我游历时也没觉得多好,倒是多了不少伤心事。不过,我记得你跟母亲怎么说的,说‘我已经有心上人了’。这又是什么时候的事?是谁?叫什么名字?年芳几何?长什么模样?”
林承桐心思早就不在那盘棋上,胡乱落下一子,兴奋地探过大半个身子去观察自己这位妹妹的表情。可惜林承烨那双漆黑的眸子里映出的只有黑白棋局,别无其他。
“偷听啊你。”
昨日她母亲又一次苦口婆心地劝她考虑清楚时,林承烨记得那时候有个黑影从窗边飞过去,果不其然是林承桐这家伙。她拿自己这个跳脱的姐姐没办法,只是不咸不淡的应了一句。
“……我的错,但我实在太好奇了!”
林承桐自知理亏,双手合十眨了眨眼,老老实实地低头大声道歉。
“行了,我赢了。”
林承烨拍了拍手。最后一黑子落下,她满意地眯起眼睛,唇边勾起浅笑。
棋盘上白子看似气势汹汹,实则早已被围剿,犹如困兽无力回天,尽显颓势。而黑子沉默着如蛰伏狩猎的黑蛇,步步紧逼,一步一落皆有道理,无一步多余,也无一步犹豫,沉稳中也带着掩藏不住的年少肆意。
“哎……什么时候?你没偷偷动棋吧?不对不对……”
懒得理。
林承烨施施然起身将一脸愁苦的林承桐扔在身后,默默在心里记下这是她赢的第三百九十一盘棋。
……
话说回来,她向往江湖的事儿应该怪在林承桐头上。
林承烨站在卧房中央,按照侍女药皖的嘱咐将胳膊伸平,整个人站得笔直,任由小姑娘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头上应该带什么簪子,这身墨色新衣的布料是南齐的商户所制,站在京城的小姐公子都喜欢得很云云。
她兴致缺缺,半阂着眼睛,时不时应一声药皖的话,其实思绪早就飘远。只示意自己在听,别扫了小姑娘的兴致。
太阳已经打西,橙红的余晖落在她的肩头与鬓发,没了夏季繁茂枝叶地阻拦,有些刺目。屋外已经渐渐热闹起来,跑跳的脚步声如鼓点咚咚,年轻姑娘们朗声唱着边疆的歌,随着风沙荡出去很远,父母在一旁的低笑。她隐隐能想象出那副和煦的景色,在府中的日子这么多年大抵皆是如此。
莲花灯一盏盏陆续亮起,让贫瘠土地也如同晚霞那般绚丽。
林承烨蓦然想起也是这样一个傍晚,她大概只有十二三岁,心性远没有现在这样沉稳,手中握着的账本只不过是心底期待的遮掩。
她希望今日姐姐能来再给她讲讲那些江湖故事。从七岁开始,林承桐就总用那些故事哄她入睡,明明她自己也只在外游历三年,江湖的故事却像涌出的山泉,永远也讲不完。
昨天那人撂下一句——
“其实我给你讲过的都不算什么,有一个人,那才真的是谪仙一般。宽袖白衣,手持一把白色丝绢檀香扇,脑后飘带白绸随身影而舞……”
然后林承桐扭头就走了。留下她一个人睁眼到半夜愣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一闭眼都是想象中那人站在树下,慵懒地摇着折扇,细碎银白月光落在泼墨一般的长发上,只一眼便知风月。
那人定是温柔而眉眼含笑的,她想。
林承桐虽然也已成家,但也总是耐不住性子,总要回帅府上看看自己这个尚且年幼的妹妹。所以这天虽忙碌,但还是赶在太阳落山前来到了林承烨的小书房。
“讲到哪里了……”
“谪仙。”
林承烨出声提醒她。
“对。原来你在听啊,我还以为你就爱看那什么账本兵书……”
林承桐惊讶地看着承烨眼底溢出的期待,才后知后觉自家小妹也还是个孩子。颇为得意地哼哼了几声,这么多年她可没有像别家姐姐那样拥有一个满眼崇拜的跟屁虫,反倒是受到的嫌弃多。
这个故事不长,几句话就能讲清楚。
永靖四年,已经是林承桐在外游历的第三年,也是她与母亲约定的最后一年,等年关就要回家去。
她多半是漫无目地闲逛,哪里有难或者乐子便去瞧瞧。几经周折竟是一路南下,来到了莱国与南齐交壤处的江金界,百姓口中的芜城。
十几年来,南齐与莱国在这里发生过的冲突数不甚数,今日你占明日他来,像一场天大的笑话一般。理应护佑百姓疆土的铁马金戈反倒是在这片土地上肆意妄为,银刃与血向着他国敌人,伤疤却落在无辜百姓身上,那些已经干涸在大地上的斑斑血迹尽是无名无碑之人。
无律,无序,无德。林承烨安静地听着姐姐的描述,皱了皱眉,在心里给这个地方囫囵下个定论。
林承桐过分正直的性子到哪里都会惹事上身,不过随手斩了一强抢农户吃食的土匪,半夜住在客栈就听到远处传来阵阵暴怒的喊声,她赶紧从窗户翻出去,循着声音,用轻功几下便站在那群山匪面前。
人数倒是不少,看起来至少百人,但都根基不稳,更别提什么内力。林承桐握住手中短刃,目光冷冷地扫过这群乌合之众。她倒是不怕,可这群人才不讲什么道理,万一冲进客栈定会伤及无辜。
就在她暗自苦脑如何解决时,一缕轻柔的湖风吹过山路旁的梨树,片片白色花瓣落在林承桐鼻尖。一阵不同寻常莎莎作响在头顶响起,林承桐眼神一凛,冷汗顷刻间从额头滑下,她下意识地举起短刃,提起内力足尖点地翻身后撤,将自己与那人的距离拉开。
她居然没感觉到树上还有一个人,这比眼前的那一群山匪加起来都要厉害。林承桐微微仰头,就着这夜月光想要看清来者的面容。
然后她怔住了。
那人打了个哈欠,白衣宽袖掠过枝叶发出莎莎声,打落了成片的梨花,犹如从银雪中起身。有些微微卷起的黑发披散在脑后,被月光映照成银色,那人伸手随意折了一根梨花木,不紧不慢地挽起头发,眼中的一层迷蒙水雾渐渐褪去,对着她轻轻笑了笑,轻轻说道。
“怎么睡个觉也能碰到这种事。”
落地无声,像一片叶落在林承桐的身前。
宽袖一抖,一把白色绢丝檀木扇子在那人指尖转了一圈。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那人看似随地向前一挥折扇便荡开夜晚微凉空气,磅礴而厚重的内力将那群山匪直接掀翻在地,直接向后飞出十几米重重地砸在地面,哀嚎声四起,有得撂下狠话一瘸一拐地逃离,有些断了胳膊断了腿的在地面翻滚,惊恐地拽着自己逃离同伴的腿脚,但最后也被无情抛下,在前排的那些更是一口鲜血喷出,再也不动了。
“你没事吧?”
那人仿佛听不见身后的哀嚎,笑盈盈地转过身,伸手在她的手腕内侧脉上一搭,而林承桐竟也忘了什么防备什么,就那样愣愣地让那人又是摸了摸额头,又是上下捋了一遍胳膊。那人露出满意的神色,说道。
“嗯,没事。有点发热,可能刚刚有些着急了。”
“没什么事我就走了,找个别的树睡。”
那人刚转过身,林承桐才梦如初醒,急急地开口。
“少侠!您叫什么名字!我家乃名门,日后必将报答!”
“小孩儿这么大口气?”那人转过身,促狭地笑起来。林承桐撞上那双偏圆的眼睛时,蓦然红了脸。
“可惜还真没有什么需要的。
我姓边,单一个迤字。”
林承桐糊涂地点头,将边迤二字在唇齿间念了又念。再清醒过来,那人早就离开,只留下一地梨花雨。
从那日以后,林承桐简直被迷了心窍,日日去那梨花树下寻。边迤也总在那里坐着,脑后的头发用一根白色绸缎束起,这下终于像个江湖侠客。
林承桐没上过几天学,她觉得边迤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美人,至少与公认的武林第一美人方言舟大相径庭。但那一身风流而潇洒的气度也担得起风光霁月四个字,而且格外温柔。
“您,您有无婚配呀?”
终于大概过了两个月,林承桐一副视死如归地架势站在边迤面前,支支吾吾地问,耳尖红得能滴血。
边迤愣了一下,随即大笑几声,她伸出手摸了摸林承桐深深低下去的脑门,说道。
“你还小呢,江湖之大,哪不比情爱有意思?而且我要走了,今日就是想向你辞行的。”
“我……我……那我去哪里还能找到你!”
林承桐急忙问道。
边迤足尖一点,飞身而起,长袖如海浪翻涌,踏上悬崖处一棵松树,竟是直接就那么跳了下去。那句话算不得告别的话还留在清晨的空气里,带着梨花的香气。
“江湖之大,有缘再见。”
……
林承烨前些日子与林承桐下棋时定了赌局,谁赢了要无条件回答另外一人一个问题。
结果想都不用想,十个林承桐也不管用。林承烨从开始下时就在思考问什么的问题,直到最后一子落下的轻响,在空旷的房间中回响,她忽然问道。
“你还喜欢边迤吗?”
“谁?”
林承桐显然没想到,愣了一下,又很快笑起来。
“多少年前的事儿了,早就不喜欢了。我遇到她的时候与你一样大,如今已经过而立之年,早就有了妻子。我都快想不起她的样子了,嗯……那时候太年轻了,都不作数的。”
是这样吗?那时候林承桐的声音很轻快,她知道她确实是早就放下了,十五年如一日的风沙将那人月下的身影蒙尘也不稀奇。
可她林承烨偏偏记了许多许多年。
年龄差还真是蛮大的hh,慢慢写点想看的。
如果看到的宝贝非常感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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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虽未相识,却已相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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