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岱乔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没了气势,周身磅礴的内力宛如退潮一般撤去,厅堂上的所有人终于松了一口气。林承烨仍上身挺直。只是后背上的布料洇出道道深痕,颊边鬓发粘连成缕,整个人宛若刚从水里捞出。
林岱乔颓堂地坐回凳子上,手指下额角的青筋突突跳动,胸脯剧烈地起伏,连呼吸都重了几分。
卫柳赶紧趁势递上一杯三花茶,让林岱乔消消气,太动怒对身体不好。
趁着林岱乔灌茶的功夫,卫柳偷偷看了眼底下梗着脖子跪得直挺挺的林承烨,一时间只觉得脑子也疼,饶是他这么一个玲珑的人也觉得束手无策。
不管这事儿最后林大人能不能松口,反正一顿打或者一顿责罚肯定是少不了。卫柳长叹口气。
林承烨看起来成熟稳重,但少年气性上来,当真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卫柳苦笑,袖子中的手指轻轻揉捏林岱乔掌心的劳宫穴。这哪里是旁人说的像他,分明与林大人性子像的不能再像了。
偌大的厅堂沉默了好一会儿,林岱乔这才堪堪平复心情,她扫了一眼下面大气都不敢出的小辈,柳玥更是脸都吓白了,一边的柳知州倒是见怪不怪,乐呵呵地眯着眼睛,坐在一旁看戏喝茶。
“柳大人见笑了。大家继续吧,今日承烨生辰,我也不想如此扫兴。”
林岱乔颇为疲惫地捏了捏鼻梁,一时间竟头一次感觉有些力不从心。她挥了挥手,示意刚刚被打断的歌舞继续,又狠狠剜了林承烨一眼。
“行了赶紧滚起来,别跪在这里。从今晚开始,禁足三日。”
那些抱着乐器与绸缎战战兢兢站在一边的乐人儿面面相觑,一阵压死人的沉默后,终于有人视死如归般吹出一个颤音,迈出颤抖的足尖。整个厅堂终是又恢复到先前人声嘈切的热闹样。
“你没事吧……”
柳玥早就按捺不住,也不管什么礼仪,见林将军忙着和卫柳咬耳朵便从柳知州身边挪到到林承烨那里,在桌子底下拽了拽她的袖子。
“没事,已经比我想得好很多了。这事儿可能还真有望。”
林承烨揉了揉已经跪得酸痛的膝盖,那双乌黑眼眸里却映入今晚摇曳烛火,在眼底化作一捧新生的火苗。
忽然,她低着头痴痴地笑起来,嘴角咧开,像个新生孩子一般真挚到不掺一丝杂质,只是笑,甚至于肩膀都一抖一抖。
柳玥不明所以地看着,那截攥住的袖子缓缓从手指中滑出。
承烨是在开心吗?但……但为什么?有必要开心到这个地步吗?只是一个江湖而已,比起在莱国建功立业,又有什么好呢。她这样聪明,怎么能仅仅屈居江湖呢。
“太好了……我终于,我终于能去看看。”
林承烨的低声呢喃困在喉咙,被轻柔婉转的歌声盖过,连身边柳玥也没听清那最后一声近乎气音的感喟。
“江湖。”
……
昨晚宴会闹到很晚,林承烨喝的半醉,迷迷糊糊地刚送走客人,后脚就被林岱乔提着关进自己院子里,林将军站在院子里大喝一声,辅以内力相送,整个林府都听到一句——
“这两天谁也不许送饭,让她好好反省!”
比醒酒汤还好使,林承烨一下睁圆了眼睛,醒的不能再醒。
尽管这两天饭确实是一口没给,但让她反省更是天方夜谭。
林承烨少见地坐在床上昼夜不停地运转起林家祖传的功法“覆海移山”,这功法本就霸道强横,运转起来四肢百骸都会有灼热感,她这么多年进程缓慢,水平只能说是半瓶水,更是控制不住。
内力在身体中横冲直撞,每一条脉络都苦不堪言,痛意渐渐侵占身体,盖过腹部的饥饿感,也让脑子更加清醒,昨夜的一幕幕便翻涌而上。
没了当时的氛围,林承烨也不冲动上头,仔细想想自己在母亲面前说的那些话还是太过生硬莽撞,完全忘了晓之以理这回事。
母亲的“覆海移山”功法已经突破第八层,林承桐年纪轻轻也已经突破第六层,假以时日必将与母亲齐平。无论是想要重回京城还是接过母亲戍守边疆,都能带着林府更进一步。
那她终究只是一个闲散世家小姐罢了。朝堂的规矩她还是懂些,林家手握六万卫莱军,即使母亲已经自请戍守边疆无事不入京城,但如陛下那般贤明的君主也未必不会忌惮。
——那么出了一个情系江湖,略微有些不学无术的二小姐岂不情有可原?
她就是向往江湖的侠客那般肆意风流,清风朗月,一剑一人一马游天下,快意恩仇的日子,如此简单。
况且她又不是不回林府,要跟爹娘一刀两断了。万一找不着边迤或者人家早就结亲,她觉得江湖也无聊不就又回府了,真给她姐当个参军算了。
不过那也太窝囊了,姐妹俩喜欢上一个的戏码,之间还相隔十年。更可笑的是另一位主角对此还一无所知,话本里都找不出她这么窝囊的。
林承烨忽然睁开眼,狠狠在自己脑门上砸了一下。
“这脑子突然想什么呢……药皖,帮我收拾一下。”
功法在身体内运转一个周期差不多要两个时辰,她还要更慢一些,这再一睁眼月亮早就高悬。林承烨活动了下酸涩的脖颈,慢腾腾地从床上下来。
“您要干什么?”
自己小姐不出门,药皖自然也无聊地陪在一边,偶尔在院儿里招猫逗狗,把屋里的火炉都烧得格外旺。
她看着林承烨自己麻利地起来穿衣服,叹了口气,给她披上玄色的罩纱袍。
果然是不可能老实呆着。药皖低头嘀咕一句。
“去找母亲。”
林承烨叹了口气,难得那双眼睛里带上惆怅。她甚至想了想要不要干脆把十五岁母亲送的那件金丝软甲穿上,大概已经被药皖放到了最不起眼的柜子里。
“林大人可没解您的禁足,我陪您去岂不是要看见您挨打。”
药皖撇了撇嘴。
“没事,这次我自己去,要打也只打我一个。说禁足我三日,又说两日不给饭吃。这就是第二日晚去找她的意思,说不定这第三天也就免了。”
做了多年母女,这点默契还是有的。林承烨不免有些惆怅。
“……我怎么觉得这第三天要揍您一整天了。”
药皖给人腰上扣上玉璧肇革的手一抖。
“哎这话听起来吓人,我又不是我姐。揍两个时辰我就快死了,怎么,林大将军不要面子了。”
林承烨抬手阻止了药皖想要给她再梳起规整发冠的想法,抽了条红色绸带半扎起头发。往铜镜里瞧了瞧,一身广袖黑纱干脆利落,倒真像个江湖人。
“呸!您别说这样的话。”
药皖立马惊得跳起来,往地面呸了两声。
夜已深,她往林承烨手中塞了个提灯。蹲在门口眼巴巴地看着林承烨离开的背影,闭上眼睛双手合十,也不知道该求哪位神仙保佑,喃喃自语道。
“小姐,你可要站着回来啊……”
……
她的院子就在母亲旁边,也就几步路的距离,林承烨走得煎熬,磨磨蹭蹭了好一会儿才走到院儿门口。
长痛不如短痛,过了今夜就成。林承烨一咬牙,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那屋中烛火大亮,映出窗户上摇曳的影子,映出负手而立的母亲和她身旁的侍女。
不对。
蓦然,林承烨顿住脚步,深深皱起眉头,看着眼前那一副颇为怪异的景象。
“侍女”忽然伸手扯住母亲腰间玉佩的流苏,欲要跪下,而她的母亲居然屈膝先一步扶住那人,紧紧扣住那人的手腕儿,一把将人抱进怀里,像哄小孩一样顺了顺那人落在肩头的头发。
仔细看看,那个身影比母亲身边的侍女更加高挑,衣服大概是广袖对襟外衫,面部大概覆着什么,在眼角耳旁有一截如祥云的装饰。家中侍女断不会这样穿衣,反而像是某位身世显赫之人。
林承烨心中蓦然漏了一拍,握住提灯的手不自觉地攥紧。她不知道这种突如其来的心悸究竟为何,就好像冥冥之中命运的河流正在汇聚于此,她听到耳边潺潺流水,正流向屋内的那人。
谁又会在这个时间见母亲?况且正常会客多在白天,深夜来客绝非正常。
难道是不请自来?
林承烨放缓呼吸,轻手轻脚地又向前走了几步。距窗棂只有四五步,再近就会被母亲发觉,只能从交谈声里勉强听清一点内容。
“你又是何必……你……”
“不可能!陛下不可能做出这种事。”
“……那你把这个带走吧。”
“若是真的……承烨她……”
忽然,屋内的交谈声戛然而止。那个人从母亲怀中起身,轻轻一动窗上的影子便消失了,母亲的声音被浑厚的内力送出屋外,震得林承烨耳膜发麻。
“既然到了就别在外面杵着了,进来!”
她走了吗?
林承烨抿起唇,莫名有些怅然若失。那提灯的木杆已经在手心刻下一道红痕,在她一步一步前行的沉重脚步中隐隐作痛。
但没成想,眼前的木门忽然被一只修长有力的手猛地推开。林承烨猛地顿住,近乎忘记呼吸,死死地盯着那扇门。
那人就那么毫不避讳地从屋里走出来,身段,一身月白色黑边的广袖对襟外衫,白色腰封垂下黑色飘带,半边脸上银色的面具由祥云堆叠而成,在清丽月影下泛起粼粼微光,腰间挂着的一只圆形玉佩坠着黄色流苏,一步一晃。
但唯独那发冠是用木头雕刻成的一只飞燕风筝,黑色的头发从中垂下,倒是显得有些顽皮。
那人走到她面前蹲下身,捡起落在脚边草丛中的提灯放回林承烨汗森森的掌心。
林承烨这才惊觉那盏提灯不知何时从手中滑落。
“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忽然凑得很近,笑着伸手拨去林承烨衣领沾上的灰尘。林承烨下意识向后缩了一下,但依旧撞进了那人有些浅的瞳仁里,那颗沉寂在胸腔中的心脏在这一刻骤然剧烈而无礼地昭示自己的存在。
“……林承烨。”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仿佛从胸腔里挤出,又翻滚过沙哑的喉咙,最后在堪堪停在柔软的舌尖。
“烨,烨……好名字,好名字……”
那人低着头念了好多遍,最后对着她轻轻歪头笑了一下。又抬眼看了看天空,忽然掌心向上,就像伸出手去接一团寒冷的空气,她没由来地又问道。
“今年下大雪了吗?”
“还没有,是比以往晚了些。”
林承烨吞了口水,希望她问得再多些,好让她身上的酒香把她们两个都醉在一处。
“……是吗,那这个冬天不好过啊。”
什么东西从那人的广袖中滑出,她依旧在笑,林承烨却无端窥见几分悲哀。那人在这寒冬晃了晃手中的东西,终是错身继续向着与林承烨相反的反向离开,一步一步踏碎满地月光,广袖带起一阵劲风,林承烨再回头望时,那人早就不见踪影。
林承烨瞳孔颤动着,死死咬住下唇,直到铁锈的腥味浸满口腔。
她分明看到那人拿出的东西——
一把白色丝绢檀香扇。
……
“母亲,刚刚那个人是……”
林承烨仓皇地跑进门,什么礼数都忘得一干二净,跌跌撞撞地跑向母亲,喘着粗气开口。
“只是一位很没久很久未曾见过的故人。”
林岱乔生硬地打断了她的话。两人对视的瞬间,林承烨竟看到母亲眼底泛着水光,追问的话停在喉咙,被生生咽下。
大概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林岱乔背过身去,袖子拂过眼角,语气竟带着怅然。
“不要再问其他的,这都是……陈年旧事了。”
桌上的昏黄烛火下的案牍上一片狼藉,墨迹洇透打开的兵书。林岱乔叹了口气,拿过桌上微凉的茶润湿干裂的嘴唇。
林承烨这才垂下眼睑,一撩衣服下摆,直挺挺地跪下去,在寂静的夜晚中发出一声闷响。
谁也没说话,只有炉火灼烧时清脆而快速的爆裂声。
那一声闷响仿佛久久不散地撞击着林岱乔的耳膜,也如一只锤砸向她的心脏。她有些麻木地闭上眼睛。
她哪里不知道自己这个女儿根本软硬不吃,比林承桐都倔地得多。她攥着茶杯的骨节发白,竭力抑制住因见到故人而泛起的悲戚。
“承烨,这江湖啊……不是你想的那样。”
沙哑的声音中竟是带上几分苍凉。
林承烨愣了愣,分毫不让的气势忽然就弱了点。就像藏匿于一座巍峨的山峰中蜿蜒而下的溪水,她第一次从母亲那双锐利威严的眼睛中看到柔软的痛苦。
“什么仗剑走天涯,一笑泯恩仇,不过都是空话……唯有抹不去的血海深仇才是江湖,哪里有什么干干净净,不过都是……私欲。”
林岱乔越说越激动,广袖扫过木桌,纸砚笔墨狼狈地滚落,地面发出几声尖利的哀叫。
乌黑的墨水溅在林承烨的面颊,她尝到唇上的墨苦味。
“江湖与朝堂不同,改朝换代也抹不去那些血海深仇,唯有不死不休。承烨,我不想你卷入这样无助的轮回。我曾也江湖游历过,也曾有过一段快意恩仇的日子,也亲眼见过仇恨能让人变成什么样子。即便如此,你……”
“女儿明白,女儿也会尽力保全自己不受江湖风雨裹挟。但……母亲,我依旧想去看看。”
林承烨灼灼的眸子里掉落的星火几乎烫到了林岱乔的眼尾,那几道岁月留下的皱纹第一次被她记起。
当真和她年轻的时候很像,很像。
连说的话也一模一样,林岱乔恍然间仿佛看到小时候的自己,也是那样义无反顾地追随着尚为潜龙的莱帝进入江湖,觉得侠客那样潇洒风流。
后来的那段记忆总带着血泪,今夜再见故人,她也早就不是记忆中那个骄傲而不可一世的小不点了。
所以她才如此不愿让林承烨进入江湖。
林承烨不像林承桐那样洒脱,她的心思更加细腻深沉,也容易把一些人和事挂在心上,若要真的牵扯进去,又要让她如何走出来呢。
连她也已经到了知天命的年纪,两鬓斑白才不再执着于当年。
林岱乔叹了口气,将林承烨扶起,紧紧地抱住已经比自己还要高的女儿,一下又一下地拍着她的脊背。同宗同源的内力顺着脉络流入身体,林承烨顿时觉得整个人都轻盈而温暖。
“……再留三个月吧。”
林承烨听到母亲的声音和着叹息,轻飘飘地丢下一声冬日的惊雷。
“等过了年关,春天将至时你再走吧,我亲自送你去城外。”
……
风卷残云,最后一片枯叶坠地时,刀光剑影,火箭雨将黑夜撕破,南齐与北燕的四十万兵戈铁马踏碎莱国边疆十八年的安宁。
永靖廿年,白骨蔽野。
林府竟无人能再见到春天将至的那一刻。
嗯……江湖的故事要开始了,不过很痛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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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月下白影,寒冬不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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