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如此。难怪他每每谈及家庭便黯然神伤,父母无爱,手足相残,家中若是这般模样,与地狱何异?兄长逼迫,难怪愤而参军,应也是为了躲避追杀求个清净。这一路,远别家乡,颠沛流离……
卢炤夜心绪翻涌,林久为自己解围在先,却换来自己对他的提防忌惮,方才因林久看出端倪,又对其心生怀疑,正欲试探,却掀起别人心头伤疤……
此刻,愧疚之情仿佛洪水爆发,倾泻而出。
卢炤夜当即就是深深一拜,一本正经道:“小弟无礼,对林兄心生怀疑久矣,还请兄长原谅!”
林久看他一副义正言辞的模样,倒也好笑,拍了拍他的肩膀:“防人之心不可无,这没什么。你我既以兄弟相称,我怎会在乎这些。”
卢炤夜直起身,道:“实不相瞒,从茶铺初见,我便以为林兄是别有用心,几番试探怀疑。先前见那贼伙本死不开口,林兄三言两语便诱其吐露实情,才又有疑虑,原是我眼界短浅,让林兄见笑了。”
“死不开口?”林久默然片刻道:“几个小吏一番恐吓,一阵棒打,人早已存了必死之心,何故再透露消息?”
“……是我打的。“卢炤夜扭捏神态一闪而过,底气不足,中气十足。
林久:“……倒也坦率…”
天已破晓,晨光熹微。
“天亮了,收拾收拾准备走吧。“林久半晌又道。
——————
七日后。
插曲已过,长途跋涉的旅途回归了乏味平静的本味。
“还要走到何时啊——”
刘鹏飞耷拉着身体,倚靠在辎车轴上,无力怅惘道。
倒不是有多累,只是实在乏味,难以忍受。
众人早习惯了他的抱怨,加之都有些麻木,没谁有心思搭理他。
“如今已过代州,今日想必能到云州境内,用不了多久了。”
林久却罕见地开了口,语气平静,夹杂着些许难以察觉的疲惫。
卢炤夜牵着驴,仍旧满脸桀骜正气。
“你们看这天色。”有人喊道,众人齐齐望天,“该不会要下雨吧。”
穹顶上不见骄阳,厚厚云层里透着柔光,小半边天空有些暗沉,极目眺去,天之尽头有一点乌云如墨。
没等有何感想,像是印证一般,行伍前方就传来吆喝:“全速前进,尽快进城!”
林久与卢炤夜对视一眼,无言又前行。
……
天色不早了,风中带着泥土的腥甜,裹挟着漫天竹叶飞舞。
“过了这竹海,就到兆县了。”
有识路的人高声喊道,只是萧萧风声掩过了他的声音,听到的人并不多。
“雨要落了,这架势看着可不小啊。”刘鹏飞担忧道。
“应该快到了。”声音很快被风吹散。
“哎我说,”一书生模样的青年玩笑道:“话本子里,这种地方可不太平啊。”正是曾滔。
卢炤夜斜睨他一眼。
曾滔装看不见,当初他本对卢炤夜颇有微词,可路上渐渐熟悉,他才知道这是个把老百姓当人看的主儿,虽总是摆着冷峻正经的谱,但心是温热的。
而林久虽为人随和,可相处起来,却总像有若有若无的障壁隔在二人中间,让人不敢放肆,如此这般,曾滔倒同卢炤夜更为亲切。或许卢炤夜嘴上不会承认,但曾滔明白,他们已经称得上朋友了。
他笑了笑,忽然想起什么,接着道:“别一会儿遇着山匪了,”曾滔越说越起劲,眉飞色舞,“你们还记得吧,那伙人亲口说的,周边有匪寇盘踞啊。”
“行了行了行了!”
刘鹏飞衣袍猎猎作响,皱着眉打断道:“消停会儿吧,风这么大,也不怕闪了舌头。”
“我倒想看看,世上有哪家嫌命长的山大王,敢打官军的主意。”卢炤夜冷笑一声,颇为不屑。
不过申时,天色却阴沉如墨,竹叶漫天飞卷,层层黑云仿佛就在头顶,压得人心头窒息。
“大伙先把雨具穿上吧,怕是要淋一阵雨了。”林久背着背篼从队伍前头来了,“咱们车上有一些,我怕不够,又去领了一些。”边说边卸,对来搭手的卢炤夜道:“特地为卢公子讨了把伞。”
卢炤夜很是不满道:“蓑衣笠帽又不是穿不得,林兄莫要拿我打趣。”
林久淡然一笑:“我自己用。”
“风这样大,可撑不住伞。”
“那就等风止时再用。”
谈话间众人已穿好了雨具。
半空的落叶徐徐坠地,千片万片,追风而去。
片刻,风停了。
嗒。
其实无声,只是谁额头处的一点清凉。
嗒嗒嗒嗒。
千万点雨骤然落下。
哗哗哗。
紧接着像是天河倒灌破开穹宇,倾盆而下,排山倒海。
雨势节节攀升,却还未达到极点,豆大的雨点连珠断线,砸的人生疼。
雨幕下能见度极低,周遭又嘈杂不堪,难辨人声,众人只能紧跟着前人的身影,整个行伍在大雨中蜗行。
一道闪电划破苍穹。
隆!轰——
惊雷骤响,宛若山崩地裂之声。
虽有心理准备,不少人却依旧虎躯一震。
不到一刻钟,黑云后透了些光来,虽雷鸣火闪依旧,可任谁也知雨势小了几分,四面翠竹一番洗礼青翠欲滴,竹海在雨中漾起阵阵碧波,竹叶铺满遍地。
“看来要下一阵子。”
周围仍是哗哗雨声,水雾四起,与灰蒙暗沉的天相接,雨幕反倒更加茫茫。
突然,一声哀戚马的嘶鸣,刺破雨幕。
紧接着是骚乱驳杂的声响,被雨包裹着,模糊不清。
“发生了什么?”有人惊疑。
林久撑着伞,不为所动,雨水从伞檐连绵不绝地落下,形成一面水帘遮住他的神情,只看得见轮廓。
卢炤夜眼皮狂跳,握枪的手死死攥住,像是有所预感。
末尾一行人止住脚步,不明所以。只见那朦胧的雨幕上黑影闪动变幻,有一道模糊身影跌跌撞撞,渐渐清晰,他穿过雨幕,越来越近,有看清面容——是一个随军小吏。
众人急忙上前,欲问发生何事,可还没开口,那小吏便跪倒在地,摇摇欲坠。众人更是心惊,卢炤夜眼疾手快,飞身几步将他扶住,映入眼帘的竟是触目惊心的伤口,四泄的血水被雨打了个干净。
紧随其后的几人瞪圆了眼,恐慌决堤,潮水般袭来,登时就有人浑身无力,软倒在地。
“……真是山匪作祟?!”曾滔惊疑不定,千不该万不该说了那么一个玩笑。
“形式未明,切莫自乱阵脚!”卢炤夜喝了一声,可生死关头谁愿意听他人言,头一遭遇这般祸事,就连卢炤夜自己心中也无底。
雨不会停。
嗖!
一支冷箭猝然从密竹间射来。
刹那便到了曾滔眼前。
一道银电恰好乍闪。
卢炤夜的“小心!”还未喊出口,箭已穿颅而过,箭羽带出一串血珠飞洒,血和脑浆从曾滔额间洞中争先涌出,又很快被雨水冲刷干净。
这一箭穿透风雨,是为必杀。
他双眼圆睁,其间血丝弥漫,尽是茫然,奋力伸出的手,仿佛想要在虚空中抓住什么,可最终,那失去生机的身躯还是无力倒下,在这雨中,像一根被风刮倒的苇草。
卢炤夜就在一旁,这个瞬间,他看的无比清楚。
他心神颤动,脑中空白,身体却本能地接住了曾滔。
曾滔望着天空,连张口的力气都没有,卢炤夜看着他煽动的唇,忽然读懂了意思:“卢公子——我—不—想—死。”他头上的血洞似乎愈加狰狞可怖,血水殷红,也愈加刺目,卢炤夜别过脸,不敢再看,胸口一阵翻涌。
嗖嗖嗖!
箭雨未停。
哀嚎遍野。
林久一把扯过他,手中剑刃旋转,空中立刻响起金铁相击之声。
“不要命了?!”
林久一声爆喝,也不再管他,一剑斩断辎车与驴相连的绳索,将车踹翻,卢炤夜回神后立刻明悟,默契将一车踹翻向另一侧。
众人见状立即缩到车盾之下。
咚咚咚!
箭矢将木车射的千疮百孔。
少顷才没了动静,行伍前头已经刀兵铮鸣,喊杀声若隐若现。
近处也有脚步缓缓而来。
雨依旧下,冲刷着尸体上的血迹,汇在一处流远了。
林久握住卢炤夜骨节发白的拳头,他看见卢炤夜被雨打湿的睫毛在颤抖,第一次,林久看见,这双桀骜的眼里蒙了一层雾,不知所措。
卢炤夜感觉心好像被攥住,胸口沉闷地喘不过气。
林久没有看他,轻声说:“他视你为友,你该为他报仇。”那把伞损了一角,他依旧撑着。
卢炤夜猛地看向林久,眼中精光闪烁,后者微微一笑,也不管他,持剑撑伞兀自杀了出去,激斗骤然爆发。
林久一言如雷贯耳,点醒卢炤夜,此刻唯剩一个念头,他登时怒喝一声,枪出如龙杀入敌群。
幸存的人拿起先前缴获的武器,或冲冠一怒向前杀去,或留在原地自卫保身。
粗略观去,这不知何方来的敌寇,山匪模样,至少有数百之众,且个个身手不凡,绝非这些平民百姓可敌。
此时敌人已倾巢出动,四面八方而来将行伍团团围住,欲向内缩紧,可不少人却以命搏出道道缺口。
雨势不减反增,天色阴沉的可怖。
混乱之下,血雨成河。
林久没入人群,收了伞,随手斩杀一人,挑起笠帽盖在头顶。
他面色冷翳,看也不看朝他杀来的杂鱼,剑光流转其身,朵朵血花飞绽,林久宛如鬼魅穿行在雨雾中,鹰眼如炬,搜寻着什么。
忽然,他目光一凝,游隼般俯冲过去。
剑如流光。
一旁小吏抵挡不住,最终剑尖抵在一柄横刀上,横刀主人虽全力挡下,却也虎口撕裂狼狈不堪,他怨毒地盯着林久,爬着刀疤的脸狰狞扭曲。
小吏们看清来人,有认得林久的,正欲开口呵斥,却惊恐地捂住脖子半个字也吐不出来。其余几人皆是如此,接二连三倒下。
“好剑法。”刀疤脸皮笑肉不笑。
“内力不错,竟能一箭射穿颅骨,可惜准头太差,杀错了人。”林久道。
刀疤脸眯了眯眼道:“算你命大。”
回应他的只有林久漠然的眼神和直逼面门而来的利剑。
刀疤脸真的拼命了,招招不留余地。他不敢直视那双灰暗的眼,寒意却早已席卷全身。
可一招失势便再难翻身。
几个回合后,林久一剑断了刀疤脸持刀的手,断手和刀哐当落地,血流如注。
林久趁势一脚将其踢到在地,剑指喉咙,阴沉道:“湮鬼刀钱来,不过如此,往生堂若尽是些你这般徒有虚名之辈,怕是传不了几代了。”
“呵呵呵,我虽败,却并非败给了你。”他笑容可怖,话未说完便戛然而止,一命呜呼,七窍流出黑血,死状凄惨,再看那笑竟有了几分解脱之意。
林久微微锁眉,湮鬼刀钱来虽爱财如命,却也不会为钱财真的送了性命。第一次交手后,他明知不敌,却不就此退走,竟还敢出手,其中自然另有猫腻。
看来这棋盘上,又有人落下一子。
林久摔下笠帽盖住死者的脸,兀自撑伞走了。
卢炤夜这边已是战的昏天暗地,枪尖血渍雨也冲不干净,雨水混杂着血从枪身上如断线珠子般滴落。
他已经杀红了眼。
敌寇将其围在中间,一时也不敢轻举妄动,谁也不想率先对上这尊杀神。
不少人正向这边赶来,他们在等。
不过**百的征兵,其中有力抵抗的不足百余,此时已死了大半,反观敌人的折损,七八成都是林卢二人所为。说到底,这支队伍内忧外患,没有一触即溃,便是足够稀奇。
卢炤夜双目如虎,威慑着环伺强敌。笠帽已不翼而飞,雨打在脸上,流入嘴角,有腥甜味道。
他知道,此刻自己已是强弩之末,可任由他筋疲力尽,只要他露出丝毫颓势,周围贼匪便会像鬣狗一样一拥而上,将他撕碎。
啊—啊—
突然,有数声惨叫传来,周围一阵骚乱,有了破绽。
机会!
卢炤夜暗道一声,长枪早出,如灵蛇吐信,朝薄弱处贯冲而去。
忽而他看见几道剑光闪烁。
林久!
卢炤夜心中没由来的踏实不少。
林久杀出一道缺口,“走!”
卢炤夜也不再多言,二人互相掩护,贼寇追上前又被杀的退后,场面一时间僵持不下。
幸存的人也因此喘过一口气,聚在二人身后,不到百人,血污覆满脸,还看得见一双双充满惶恐的眼。
林久一手撑伞一手持剑,染着血迹的眉宇间还有几分淡然。被染红的伞面仅剩一半,倾在卢炤夜那头。
“你我二人合力,走脱并不难。”林久平静道,看似平常的一句话,却是给了卢炤夜两个选择,
要么抛下身后累赘一走了之,二人自可全身而退。
要么,死战!
卢炤夜警惕着面前敌寇,嘴角勾出一个邪气的笑容,嘶哑道:“我卢炤夜不知退字如何写!”
林久直视前方,轻声道:“那便战吧。”
林久言罢,昂然抬眼,面色陡变,一掌将伞螺旋打出,卷起风雨。
伞被数刀劈的粉碎。
敌群正欲蜂拥而上。
嗖!
当先那人正中一箭。
不见其人,又闻一阵霹雳弦惊。
几名贼匪应声而倒。
这时,卢炤夜才注意到身后渐近的马蹄声。
还有恢弘的盔甲摩擦声紧随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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