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冷。
萧君颜两手抱着刚从快递站取来的大纸箱,独自走在这条被新雪盖得严实的路上。两条胳膊被箱子坠得生疼,方才出门的时候忘记戴耳包,现下耳朵似乎已经不属于自己了。她一面吃力地往前挪,一面在心里懊悔,刚才路过保安室的时候为什么没顺手借个推车。
“唐甜甜小姐,您到底给我寄了多少东西啊,保守估计得有十五斤吧。”
透过耳机,好友唐芷秋沙哑的破锣音悠悠传来,“本来想少寄点儿的,结果我打包的时候被我妈看见了,她一听是要寄给你的,嘿,好家伙,一下子就来劲了,恨不得把我家冰箱里尘封了仨月的老腊肉都给你送过去。”
单元门近在眼前,萧君颜松了口气,笑道:“替我谢谢阿姨。对了,你感冒都得有半个月了,怎么还没好起来,又偷摸喝了多少冰饮料啊?”
“少来,也不知道是谁上次零下十几度的天还吭哧吭哧跑出去买了一堆雪糕回来。”
“啊!”
“颜颜?你那边发生什么了?颜颜!”
萧君颜一屁股瘫坐在地上,一只耳机被甩飞出去,另一只勉强挂着,裤子被雪水浸了个透心凉。手里的快递箱直直地撞上她的前胸,疼得她直吸凉气,“没事,被人撞倒摔了一下……小橘子?”
显然,撞她的就是邻居家这个七岁的小孙女。小冒失鬼裹了件显眼的荧光色羽绒服,正四仰八叉地躺在雪地里,冻得通红的脸蛋上写着一副茫然无措的表情,似乎是摔懵了。
顾不上责备,萧君颜先匆匆挂断了电话,而后扶着腰爬起来,把小橘子抱在怀里轻拍,好一会儿她才缓过神。萧君颜这才发觉,她衣服里鼓起了好大一个包,像是装着什么沉甸甸的东西,“乖宝,告诉姐姐摔疼了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啊?”
小橘子慢慢地摇头,而后忽地浑身一震,抖着手去拉自己的衣服拉链,萧君颜不由被唬了一跳——天知道这孩子从哪捡了只小猫揣在怀里。
“姐姐”,小橘子忽地哭出声来,声音哽咽得不像话,“对不起,我、我刚刚太着急了,没看清路……”
萧君颜一时有些哭笑不得,“没事,乖,姐姐没怪你。告诉姐姐,这猫是哪来的呀?流浪猫可不能乱捡。”
她抚摩着小橘子柔软的头发,从口袋里掏出纸巾,一点一点把她脸上一塌糊涂的眼泪鼻涕擦干净,随后从她断断续续的讲述里,逐渐拼凑出了猫猫的来历。
它确实是区小(小橘子就读的学校)校园里一只和妈妈相依为命的流浪猫,没人知道它们俩是什么时候、从哪来的。为了防止野猫伤人,学校保卫处出动了好几次,奈何这对母女聪明得过分,也从没惹出过什么祸事,后来管理人员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小橘子和同桌向来很喜欢小动物,于是便经常偷偷用零花钱买点猫条零食什么的去喂猫,一来二去就和它们熟络起来。有时上体育课,她们宁愿不和同学们玩集体游戏,也要陪小猫晒太阳、给它们挠肚子。她们还给两只猫取了名字,妈妈叫虾米,女儿叫小鱼干。
可是半个月前,猫妈妈死了,准确来说,是被学校主任的车撞死的。
小橘子亲眼看见,那个一贯对学生和蔼可亲的教导主任,在看见猫活生生被车轮辗出一地血迹后,只是骂了句脏话,而后便喊来清洁工收拾狼藉。而猫妈妈的尸体,还未冷透,便直接被扔进了垃圾桶。
“姐姐,从那以后学校抓野猫就抓得更严了。我和娜娜(同桌)怕他们把小鱼干也杀掉,就把它带出来了。可是娜娜妈妈有洁癖,我爷爷对猫毛过敏,我们都没办法把它养在家里,只能到处给它找窝。但这两天这么冷,它在外面会被冻死的……”
小橘子扑倒在萧君颜怀里,又一次嚎啕大哭。
萧君颜搂住她不停颤抖的身子,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孩子们的爱总是这么热烈而单纯。两个只有七岁的小学生,为了一对流浪猫,是可以付出心血到这种地步的。她们能冒着瑟瑟冷风,为惨烈死去的虾米妈妈找一个最好的墓地安葬,也可以费尽心思,给这只孤苦伶仃的小鱼干寻一个家。
——————
墙上的石英钟悄然溜到了九点的阵营,厨房砂锅里煮的蔬菜粥正在咕嘟作响。萧君颜放下手中的针线,小心地将腿上散落的布料碎屑拂进垃圾桶里,而后站起身,去盛自己的晚饭。
“喵呜~”
名叫小鱼干的银渐层倒是自来熟得很,来她家拢共还不到三小时,就已经敢跟着她从客厅一路晃悠到卫生间,半点没有怕人的样子。不过想来,自小在外面流浪,现在又失去了唯一的亲人,它怕是也明白,如果还不进化出些讨人喜欢的特性,是很容易被人厌弃的。
这点道理连动物都懂。
萧君颜眨眨干涩的眼睛,轻轻去吹碗中升腾的热气,粥里加了她最喜欢的香菇和玉米粒,配上一碟咸咸辣辣的萝卜干,她一连吃了两碗。下午东奔西走,又是搬箱子,又是领着小鱼干去医院做了个全身检查,忙得连吃饭的胃口都丢了,这会儿倒是饿得受不了了。
好在结果出来,它健康状况良好,甚至体重还有点超标了,想也知道是小橘子她们把它惯坏了。
萧君颜从小到大都没养过正经的活物,甚至养花养草的成活率都惨不忍睹。她也说不清自己哪来的勇气,就这么把一只小生命,连带两个孩子的满心期盼揽到了肩上。
有些事没有为什么,只是她想做,便这么选了而已。
但是寒假总共也才一个月左右,她迟早得返校上课,届时又不可能把鱼干带进学校宿舍,还是得给它找个靠谱的收养人家才行。
“喵喵”,小鱼干跳到她大腿上,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灰绿色眼珠,再次撒娇跟她要吃的。萧君颜不禁笑出声,呼噜着它头上的软毛劝道:“鱼干啊,你已经超重了,听话,少吃点。减肥可是很痛苦的,你也不想以后吃成个大胖子连路都走不动吧?明天我再给你做好吃的。”
也不知它听懂了没有,大概只知道食物无望,便耷拉个脑袋回自己的软垫上趴着了。
她再次笑起来。
“妈妈,你喜欢小鱼干吗?你以前不是总念叨着想养猫,但是工作太忙怕养不好。没想到我倒是领回来一只,啧,它还挺乖,应该比我小时候听话多了。不对,我拿我自己跟猫比什么……”
萧君颜将墙上挂着的黑白遗像取下来,用软布细细擦拭着,边擦边絮絮叨叨。只要在家,这相框她必然是每天都要擦一次的。不要误会,她可没什么每天都要大扫除的强迫症,这只是一个习惯而已。
一个从妈妈去世那天起就有的习惯。
一缕头发垂下来,在她脸颊上挠痒痒。玻璃相框已被擦得光可鉴人,拿去破个吉尼斯世界纪录估计没问题。她重新把它竖起来,端详妈妈的脸,也在看映在玻璃上的、自己的脸。
她和妈妈有一双一模一样的杏眼,圆润柔和,颇为可爱。只不过妈妈是典型的小家碧玉长相,细眉鹅蛋脸,透着股温润柔和。而她的脸型和鼻子都很有利落的线条感,不是不漂亮,只是整体气质会显得有些矛盾。
又想这些八百年前就翻烂了的老黄历干什么,怪无聊的。她压下眼底涌动的热流,仰起脸深深地呼了几次气,一个没注意,险些把身侧的花瓶打翻在地。
瓶中开得正盛的白色康乃馨颤了几颤,几片娇嫩的花瓣躺在地板上,显得单薄而无辜。窗外的天空又开始飘雪,夜色浓重得令人胆寒,凛冽的风刮出阵阵类似于口哨的高亢声响,又或许是哭号。
萧君颜安静地趴在沙发背上,突然有种很想把这一切都刻进脑海里的冲动。雪夜,玩毛线球的猫,妈妈,还有她自己。
——————
第二天早上,她是被小区里收破烂大爷的喇叭声硬生生吵醒的。
“高价回收废品,旧空调、旧电视、旧冰箱……”
她缩在暖烘烘的被子里,心中默默跟着大爷洪亮卡痰的大嗓门儿一起念,最后不禁挑眉:还挺与时俱进,现在连旧笔记本电脑都回收了。
视线往旁边的闹钟上一瞥,才七点。
她大呼可惜,开始在紫色的库洛米床单上翻来覆去地打滚,表达对逝去睡眠的哀悼。
萧君颜一向讨厌早起,当然这很大程度上因为她一直都是个长睡眠人,早睡早起的健康法则在她这里从来不起作用,芷秋对此曾多次表示匪夷所思,用她的话说,萧娟娟(君颜念快了就像娟)跟床有很严重的分离焦虑症。
“本来人生就那么短,还得耗将近一半的时间在睡觉这件事上,血亏啊。”
可是不睡饱的话,哪来的精力去应对剩下的那一半时间啊?
萧君颜很早就把“睡觉是人生第一要务”当成了座右铭之一。
再不情愿也得离开可爱的小床,去面对门外的人生啊。她憋着口气,快速换上家居服、套上袜子,走进客厅给自己倒热水喝。
小鱼干明显不是她这样的大懒虫,正用肉乎乎的爪垫拍着她给它缝的蝴蝶玩具,玩得不亦乐乎。缝纫是她青春期跟妈妈学来的爱好,只不过学的是半吊子功夫,好一段时间没捡起来,蝴蝶都做得像大肚子的毛毛虫,好在小家伙还是给面子的。
“宁奶奶,您要把这些搬到楼下去吗?我来帮您吧。”
萧君颜锁上家门,准备下楼扔垃圾,刚巧碰到邻居,也就是小橘子的奶奶,正把几捆纸箱纸壳和一兜子瓶瓶罐罐艰难地往楼道里转移。
“是颜颜啊。不用,这点东西我这把老骨头能提的动”,宁奶奶用袖子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摆手拒绝,奈何拗不过萧君颜一再坚持,只好把最轻的一捆交到了她手上。
“奶奶,君颜姐姐,我也要去”,小橘子嘴里叼了盒牛奶,手里拿着咬过一口的面包,鬼鬼祟祟地从门后探出个脑袋。
“你去啥去,吃你的早饭。饭桌上有我给你爷熬好的药,记得给他端过去,别撒了。”
小橘子扁扁嘴,瞬间像霜打了的茄子般蔫巴下去。萧君颜于心不忍,低声向宁奶奶征求意见,“等会儿让橘子到我家来写作业吧,我给她讲讲题。”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一大一小两个姑娘挤眉弄眼地交换了个默契的眼神,颇有种民国特务接头传递情报的架势。
“奶奶,乔爷爷最近情况怎么样?”萧君颜扶着宁奶奶的胳膊,尽量帮她保持平衡,不让她摔着——虽然积雪已经化得差不多了,可走在外面还是有点危险。
“嗨,就老样子,成天瘫在床上,除了看大头书就是摆弄他那画笔,颜料动不动就弄得到处都是,死老头子作孽哦。”
乔爷爷年轻时是美术制片厂的副厂长,能写会画,一手草书更是远近闻名地好,宁奶奶则是厂里的干事,两口子皆是涵养脾气极好的人。两位老人只生了一个女儿,十几岁就出落得如花似玉,却是个疯野不服管的性子,用小区里老一辈人的话说,“就是绣花枕头,脑里头全是草。没名没分地跟了个混混,怀了孩子才被逼着结了婚,生下来就丢给自个儿爹妈,两公婆一天天不知道跑哪逛荡。”
偏偏乔爷爷五年前突发脑溢血,丧失了大部分行动能力,宁奶奶只得办理提前退休,一边照顾老伴一边拖着个牙牙学语的奶娃娃,没两年头发就白了大半。
“颜颜啊,今年大二了吧。”
萧君颜的手被宁奶奶拉着,两人一同跨上最后一级台阶,她忽地来了这么一句。
“是啊。”
方才立在收破烂的三轮车前,宁奶奶自觉对方报价报得低了,便和那位大爷拌了几句嘴,吵到最后周身似乎只剩下二人口腔里呼出的白气。回程路上,她走得飞一般地快,萧君颜拉都拉不住。
“好啊。考个好大学,找个好工作,好啊。你妈妈有个好女儿。”
她伸手抚上萧君颜的脸,枯树皮一样的指节在皮肤上留下粗糙的触感,苍老却干净的眼眸里泪光闪烁。萧君颜展开双臂,给了她一个很轻的拥抱。
她已无从得知自己算不算得上好女儿,但能确定,这里有一位辛苦而悲伤的母亲。
纪念我的第一本长篇小说正式开写[星星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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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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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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