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厮声震天，一身将服的许蔚松长剑挥出冷光，鲜血从敌人的脖颈上溅出，他瞪着双眼，倏地捂着脖子倒下了。许蔚松脸上身上都是脏污的血迹，剑眉微微拧着，眸中有淡淡的厌倦与疲惫。
“将军，对方好像要退了”，一名穿铁甲的将士匆匆跑上城墙，清秀的脸上有些惊疑的神色，他对着墙边站立如松的黑衣青年恭敬地抱拳行了军礼。
贺修晏正低头看着一支刚从墙上拔下来的长箭，箭矢部分在清冷的月光下微微泛着冷紫色。
他闻言抬头往城下看了眼，如墨的星眸微眯，似乎试图在混乱的战场上寻找什么，忽地眸光一顿，他将那支箭掷于城墙上，随手拽过边上的绳索，单手撑着墙沿便一跃而下。
下属瞳孔猛缩，他喊：“将军！”伸手欲拦，而贺修晏此刻已经顺着绳索降于城下，绳索不够长，后半段他几乎是凭空跃下，落下时单膝着地。
他抬眸，扶着膝站起身来，神色有些淡然，他轻轻拂了拂衣上尘灰，抬手吹哨，一匹通体黑色的骏马迅速跑来，快到眼前时也未曾减速，贺修晏在那一瞬攀着马鞍，利落地翻身上去，向着敌军慌乱撤退的方向追去。
看到黑马从眼前飞驰而过，刚缓口气准备带队回城的许蔚松一愣，转而就要调转马头追，前人似是余光瞥见他动作，丢下一句：“不用跟。”
许蔚松顿步，他看着朝着退去敌军追去的一人一马，眼中有些纳闷，这时城墙上的那年轻小将也终于跑到跟前，他手里攥着那支被搁在城墙上的箭，朝着高头大马上的许蔚松急道：“将军人呢？”
许蔚松看了眼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言思霁，朝远处那黑点微抬下颌，言思霁咂舌：“啊？将军他，追过去了？一个人！”
许蔚松回头，看到言思霁愣怔的模样，忍不住轻笑一声，刚想开口，忽然瞥见他手里拿着的那支箭，眸光一凝。
言思霁察觉到他视线，便将箭抬起，说：“这箭可有问题？方才将军在上面看了好久。”
许蔚松微微俯身，端详了一下那箭尖，似是确认了什么，他一边眉轻挑，意味不明地说了句：“这样啊，又有好戏看了。”
说罢也不管马边人疑惑的目光，策马向城门走去，言思霁看他话说一半突然转身就走，眉宇蹙起，他喊：“你什么意思？将军怎么办？”
许蔚松没回头，他抬起拿着马鞭的手晃了晃，拖着懒懒的调子道：“别管了思霁，你家将军心里有数，打半宿我要累死了，且让哥哥我歇一歇。”
言思霁无法，他看了看远处已经没有敌军的身影了，自然也没有将军的，回头看许蔚松已经到城门口了，他跺跺脚，攥着那支箭又跑回去了。
他是近半年才来跟的贺修晏，算是父亲强塞进军中的，言家与贺家是世交，贺修晏推脱不过，便将他放在身边，也没敢真的让他上战场，估计是怕言父唠叨。
贺修晏策马一路飞奔，敌军似是有些溃散，一眼看去明显撤退地匆忙，可是为何要退，贺修晏眼中有些晦暗，明明差点便可以一网打尽，难道他们知道有援军要来？
温聿本就刻意落在后面，一场厮杀下来他却袍角未曾乱半分，这支赤霄军本就人数不敌，收到主将传信说情况有变便立刻开始撤军，旁边声音杂乱，可他仍然听到身后远处传来的马蹄声，温聿一双波光流转的桃花眼邪肆地勾起。
贺修晏瞥见夜色中那抹白，他俯身抽出弓箭，修长的指拉开弦瞄准，弦松箭出，箭如长虹，踏空疾行，那抹白色身影晃了晃，倏地从马上坠下。
同行的将士看到那箭贯穿了温聿的心脏，本欲停下的动作顿时止住了，瞳孔紧缩了一瞬，他似是难言地看了眼倒地的人，最后还是一咬牙转身走了。
贺修晏却是放慢速度，驾着他的马缓慢靠近，敌军已经跑得远了，他垂眸看着地上的人，伏倒在地上的温聿忽然动了动，反手便将那支箭拔出来扔一边，然后艰难地翻了个身，仰躺在地上。
贺修晏没下马，就这么看着他，温聿忍着那痛缓了会，他没看向马上的人，只是望着顶上漆黑的夜空，片刻后，他叹气似地说：“祖宗，算我求你，换个地方成吗。”
贺修晏没移开目光，他微微歪头，语气有些疑惑似的：“你的心不是偏的吗？”
温聿抚额：“所以？”
贺修晏这下坐直了，他听出了前人语气中的咬牙切齿，认真道：“我有分寸。”
温聿嘴角微抽，你有个屁。
沉默了一会，贺修晏随手卷了卷马鞭，看那人还躺着不动，说：“还不起来？”
温聿手覆着眼睛，没说话。
贺修晏默了会，又说：“许久未见，总要打个招呼。”
温聿把手放下，终于看向马上的黑衣青年，那人剑眉星目，鼻梁高挺，浅褐色的瞳孔给人一些莫名的疏离感，他此刻薄唇轻抿着，似是有些懊恼。
看了会，温聿又撇开视线，语气淡得要命：“换种方式招呼我。”
贺修晏一本正经：“你跑太快。”
温聿无言。
贺修晏看着地上的人，几不可闻地皱了下眉，那双桃花眼刚刚看过来时，瞳孔是紫色的，温聿真的受伤了。
贺修晏下马，他轻轻踢了下温聿的腿，问：“什么情况？”
温聿一动不动，他看着天，有些郁闷又有些无奈，他说：“别烦，让我缓缓。”
贺修晏似是有些嫌弃地扫了他全身一眼：“你变弱了。”
贺修晏上前蹲下，用手指沾了点温聿胸口未干的血迹，深红色的血液有些粘稠，散发着丝丝异香，靠近时可以闻见些许。
看着那白衣上唯一刺目的红，贺修晏眼中忽然浮现三年前的景象。那是他第一次见到温聿，也是他第一次对眼前人射出当心一箭。
三年前，朔风城。
往日熙熙攘攘的城如今却笼罩着阴云，街道上连行乞的妇孺都难以再看见，身着破败的人三三两两地靠着墙，面色苍白，有的人安静地过分，甚至已经是进气少出气多了。
一个破败的路边茶摊内，一位白衣少年手执一扇，正与面前一面容疲惫的中年男子说话，这着破旧官服的人是朔风城的城主，如今已是泪水纵横，眼中泛着掩饰不住的悲伤和绝望。
鹤明所在的朔风城虽只是个边陲小城，但也算处于战略要地，只是无相国从不参与纷争，而青溪国却一直蠢蠢欲动，但碍于朔风城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且城中守备军英勇善战，他们也从未在昭云的军队上讨过好。
可这次城中突然起了瘟疫，军中守将首当其冲，中招者不计其数，开始还只是军中将领，之后连城中百姓都接二连三地染上了这病，终究是一传二，二传三，三传百，城中很快便萧条起来。
城主鹤明给朝廷发了急报，治病且先不说，当下要赶紧调军来朔风城外守着，如若青溪突然进犯，那沦陷的可就不只是一城，恐怕昭云境内各城都要面临危险。
鹤明有些哽咽：“要不是温公子出手相助，老夫可能万死也难辞其咎，眼下幸而还有部分百姓存活下来了。”
温聿抬手给面前人倒茶，说：“鹤城主不必妄言，这不是您的错，听闻朝廷的援军不日也要到了，还请放宽心，青溪如今不知城中具体境况，想必也不敢轻易来犯。”
鹤明饮了茶，点点头，他看着面前有些出尘之气的温润公子，对方似乎总是挂着一张人畜无害的温柔的笑意，他说：“温公子说此药方是尊师所传，不知可有机会拜见，我理应亲自道一声谢。”
温聿似是有些歉疚地笑了笑：“家师云游惯了，一时难辨其踪，恕我恐怕难以为大人您引见了。”
鹤明哪能让人真的愧疚，当即摆摆手，叹气道：“罢了，是我唐突了。”
鹤明看了看天色，随即起身，说：“我再去府衙看看他们病治得如何了，温公子，看这天将有风雨将倾之势，你也赶紧回去吧。”
温聿看了眼天，回头对鹤明笑笑：“鹤老不看到百姓恢复自是心中不安，先去府衙看看吧，不必管我，我坐一会便走。”
鹤明点点头，他确实心急，转身步履匆匆地离开了。
温聿待人走后微微敛了笑意，他手握着茶摊的杯子，看到那杯沿有一道细小的豁口，他端详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雨果然下了起来，温聿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心下骤然有些安宁，他轻轻放下了茶杯，突然感觉有人进了茶摊，只听传来一声稚气的抱怨：“先生，都说今日会下雨，不宜出门。”
茶摊不大，显然来人也已经看到了其中端坐的温聿，只听有一道山涧清泉般的嗓音在身边响起：“公子，这雨势来得湍急，冒昧打扰了。”
温聿折扇挡了半张脸，听到这声音，他微微勾唇：“无妨”，随即转眸看向来人，扇上漏出一双桃花眼，不知是不是错觉，里面隐隐闪过一丝紫色的光。
原来是一个书生打扮的少年和一个小童，温聿看了眼那小童，小小年纪，却显然是练过的，再看前头这位看着温文尔雅的书生，青色的衣裳淡化了面容的俊逸锋利，增添了几分温润儒雅之感。
书生亦端详着他，虽只露了双眼睛，但那一双眼便足以判定眼前人的惊人绝色之姿。他抬手微微作揖，说：“在下贺修晏。”
温聿回神，起身，手中折扇合起，微微前倾，笑容温和：“温三。”
贺修晏看着他，说：“可是家中排行第三的意思？”
温聿笑容淡了些：“是。”
温聿转身走到外侧，看着那绵绵细雨，有些出神。
贺修晏知道是让他们坐的意思，跑了一路确实有些累，当下也不客气，接过小童递来的茶水喝了，他转头看着那道白色身影，眼眸眯了眯。
小童看看自家先生又看看温聿，有些摸不着头脑，他索性坐下喝茶。
茶摊内有刹那安静，如此萧索的一座城内，前不久才被瘟疫席卷，此时无论是出现贵公子还是书生，都显得怪异。
但没人打破这份静默，良久，雨势稍歇，温聿伸出手接了点雨，落下的水珠碰在手上有些凉意。
知道他这是要走的意思了，贺修晏便踱步到他身边，稍微隔了点距离，说：“这场疫病，温公子如何看？”
温聿没看他，只是看着面前雨帘，好一会后，他说：“顺其自然。”
贺修晏闻言看他一眼，有些惊讶似的，说：“听闻温公子为鹤大人提了一药方，能治此病，眼下病症尚轻之人都在府衙被集中看顾。”
昨日刚来之时便派纪柯去打听，听闻鹤明得了一位公子的药方，在府衙安排人煎药照顾。而此刻来城中的外人，贺修晏看着温聿，心道真是巧。
温聿勾唇笑了下，他俯身拿起边上的纸伞，打开踏入雨中，声音有些轻：“疫病啊，是不能治的。”
贺修晏没笑，他看着那道出尘绝色的身影离开，没说话，小童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犹疑道：“先生对他如何看？”
贺修晏负手踏入雨中，往另外一个方向走，“看不清，道不明，非善即恶。”
虽然雨已经小得几乎看不见了，小童还是立刻撑伞追了上去，尚有些稚气的声音在空空的街道上显得尤为清脆：“先生等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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