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浮浅的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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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槐没顾得上去屋里拿伞,提着裙摆快步走到院子门口。
段朝泠果真在那里等,身上穿简单的白衬衫搭黑色西裤,单手撑伞,另一只手随意地揣在口袋里。
院落和鹅卵石路衔接的地方立了盏石雕灯笼。
灯光幽黄,他和夜色融为一体。
宋槐今天穿了双绑带的罗马凉鞋,鞋底偏薄,很容易打滑,在快要走到他面前的时候差点摔倒,慌忙用手扶住了雕筑翘起的一角。
掌心沾了些雨水,湿漉漉的。她没心思去理会,简单甩了两下手,站直身体。
段朝泠朝她走过来,把伞罩在她头顶,和缓开口:“急什么。出来也不带把伞。”
宋槐哪里肯说是因为不想让他多等,只笑问:“叔叔,你为什么不进去?”
“正好路过这边,来看看你。等会儿还有事,就不进去了。”
实际上倒也不算完全正好。
今晚原本有应酬,沿途经过这附近,没有停留的打算。
小姑娘最近几个月的有意疏远他不是不清楚,本打算随她折腾,等人中考完再找机会好好聊一聊。
这通电话打过来是破冰的信号。
他自然不会驳了她的面子,中途原路折返,准备和她见完面再赶过去。
段朝泠把伞柄塞到宋槐手里,叫她自己撑着。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可以避雨的屋檐底下。
“古筝老师过几天来上课,有什么不懂的及时问。”
他看着她,随口提了一句。
“我知道的,何阿姨刚才和我说过。”宋槐顺手收了伞,“谢谢叔叔。我会好好学,绝对不丢你的脸。”
段朝泠轻笑一声,“把它拿出来是为了给你假期解闷子用,别有太大压力。”
寒暄了两句无关紧要的,宋槐开始纠结要不要直奔正题。
心里正犹豫着,听见他问:“见面打算和我说什么。”
本来的确憋了一肚子的话,被突然这么一问,反倒不知该从何讲起了。
宋槐缓了几秒,捋好思路,语速极快地说了句开场白:“年初的时候我见到了我之前的养母。”
“去城郊那次?”
“嗯……但不是特意去见她,只是正巧碰到了。”她抽空看了眼他的表情,放慢语速继续往下说,“有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又不知道该不该向你求证。”
段朝泠心里有了数,仍顺着她的思路问:“什么事。”
“记得之前你和我说,我养父母那边的问题已经处理好了。”
“嗯。”
“……那处理方法是不是给了他们一大笔钱。”
“算是。让你觉得困扰的点是什么。”
宋槐低喃:“他们原本就已经打算要把我送回去了,只是时间问题。”
“你说的这些我事先了解过。”
“我不懂……既然当时有了解过,真的还有必要给他们好处吗?他们根本就不会感激。”
一时赌气也好,心里本就存着阴暗面也好,起码现在这个阶段,她依然觉得意难平。
外表结痂的伤口能随时间愈合,当初的心灰意冷却是实打实的。
坦白讲,她不希望他们因她而过得好。
段朝泠掀了掀眼皮,捉到她的视线,“因为这个才一直躲着我的?”
宋槐微顿,躲闪掉他带着探究的平静目光,轻声回应:“……不是这样的,我问这些只是单纯好奇事情的缘由。”
真正的原因在这个节骨眼上好像又有些难以启齿。
“槐槐。”
段朝泠突然叫了她一声。
宋槐呼吸慢了一拍。
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喊她。
“很多事的立场不是非黑即白。在已经成为过去式的人身上浪费时间,才是不值得。”
宋槐心里不是没有波澜,“我还以为你会告诉我,就算他们再不济也养了我六年,要我学会知恩图报。”
“你有自行分辨是非的能力,不需要我来教。”段朝泠说,“过往经历这些冷暖的人是你,永远不要让自己被不相干的人道德绑架。”
过于包容的口吻。
他在用自己的阅历教她最基本的行事道理。
努力消化完递增出的正面或负面的情绪,宋槐沉默了半晌,主动坦白:“不是你给他们钱的原因……是因为不想成为你的累赘,所以我才会想办法让自己离你远些,觉得这样做或许就不会再给你添任何麻烦了。对不起叔叔……是我的问题,我不该只凭自己的想法行事。”
不被成当累赘就不会有被遗弃的理由,不会因果循环,也不会再有下一个杜娟出现。
很不想承认,她其实一直在做自欺欺人的自我安慰。
一时安静下来,雨声被无限放大。
段朝泠开口:“我之前不是说过。”
宋槐怔怔地应一声:“什么?”
“无论如何,你只要记得,我永远不会抛弃你。”
宋槐想起来,这是他很久之前说过的原话。
她差点忘记当时自己对他这句话的信任程度。
“别人是别人,我是我。对我来说你不是累赘。”段朝泠说,“如果因为过往的随便一个人就能让你成了惊弓之鸟,那样活着会很累。”
一语中的,藏匿的心事被戳穿。
奇怪的是,宋槐并没觉得有多不好意思,反而松了口气,“……确实好累。”
最近几个月尤其疲惫。
无数次忍着不去联系他,不去同他分享日常,这感觉属实煎熬。
正说着话,倏然起了阵风,雨打斜着潲向这边。
段朝泠站到她面前,用背部替她挡雨,“往里面靠。”
宋槐乖乖照做,往后挪动半步,目光由下至上,缓缓对上他的眼睛,“叔叔。”
“怎么了。”
“我今天看到偏屋的门被打开了。”
“我叫人进去取古筝,顺便打扫一下房间。”
“陈爷爷也看到了,碰巧提了一嘴,说门锁是你当时亲自上的,还说……”你小时候吃过很多苦。
“还说什么。”
“没什么。”宋槐晃了晃神,“我想问个问题。”
“问吧。”
“你当时为什么上了一把不用钥匙也能打开的锁?”宋槐说,“这跟掩耳盗铃好像没什么区别。”
小姑娘问得无心,却无端叫段朝泠记起了很多年前的场景。
那时候难得天真一次,期待被理解,渴求那份没什么意义的父子情。那锁就成了竹篮打水的证据。
“屋子里有我母亲的全部遗物。”他答得言简意赅。
“上锁是为了封存它们吗?可是……”
“是希望这些东西能被找到。”
宋槐陡然觉得心惊,不敢往下细想。
的确是在掩耳盗铃。
除了段朝泠,没人试图开过偏屋的锁。谁都可以打开,然而谁都不愿打开。
如果这是一场测试,所有人都会被划为不及格,出题人的失望自然不言而喻。
宋槐适时收了声,稍稍侧过身体,往远处瞥。
围栏边上移栽了几棵香花槐,这季节正好是花期,淡紫色花瓣被雨浇得发亮,明晃晃的,像涂了层糖霜。
“叔叔,你知道吗?”她没由来地提及,“我刚出生的时候,我爸爸在院子里种了一棵刺槐树,说想让它陪着我一起长大。这么多年过去,也不知道那棵树现在长成什么样了。”
停顿一下,又说:“仔细想想,我的童年还蛮幸福的。”
如果可以的话,很想把这种幸福感全部传递给你。
希望你的童年顺遂快乐。
小姑娘看他的眼神带了几分恳切。
段朝泠没刻意挑明她话里的意思,只说:“忘掉不开心的,只记得开心的,也是一种生存技巧。”
宋槐问:“那你会这个技巧吗?”
“很不幸,我目前还没学会。”
宋槐不由哑然。
对话戛然而止。
段朝泠低头看了眼腕表,“回屋吧。睡前记得让阿姨煮碗姜汤,喝了能驱寒。”
她说“好”,却没动身。
“还有事吗?”
“有的。”宋槐笑说,“叔叔,我以后不会再躲着你了,我保证。所以你能不能答应我,让这件事彻底过去,以后绝对不能‘翻旧账’。”
大抵清楚她玩笑背后的凝重,段朝泠平和回应:“我还不至于那么小气。”
聊完,宋槐挥手同他告别。
走到门口,单脚迈过门槛,她没第一时间进去,手撑着伞,转身往回看。
段朝泠已不在原地,正缓步朝另一个方向走,衬衫有被濡湿的痕迹,肩膀位置洇进一小片雨渍。
被雨幕笼罩,他的背影逐渐模糊,就快消失在长街尽头。
直到彻底看不见人,宋槐才敛回视线。
回去路上连步伐都轻盈几分。
终于可以不计后果地放心依赖他。
这让她如释重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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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了一周,古筝老师如约上门,对方叫秦予,国乐系研三在读生,是个非常有气质的氛围感美女。
宋槐喜欢听她讲话,普通话里掺杂了一点江南口音,语调温温柔柔的,很好听。
第三次上课的时候许歧也在。
他嘴上说是过来旁听,实际上课没多久人就不见了。
知道他来这儿找她意不在此,宋槐没出去把人寻回来,翻开乐谱专心听讲。
课间休息,宋槐去院子里活动筋骨,在长廊拐角的位置碰见许歧。
许歧翘腿坐在木板上,边荡秋千边玩手机,看着她打了个哈欠,懒散出声:“下课了?”
“还没。”宋槐走近,倚在石柱旁,抬眼瞧他,“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能有什么事。”许歧撇撇嘴,“来你这儿躲清闲。最近家里来了挺多人,吵死了,每天都不安生。”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许歧说:“对了,静如阿姨跟你说了么。”
“说什么?”
“她准备提前回洛杉矶了,半个月以后走。我听我叔叔说,好像是因为工作上有临时变动。”
宋槐“哦”一声,“前两天吃饭的时候阿姨有提到过。”
“到时候他们会一起出发。”
“阿姨和许叔叔吗?”
“嗯。”
“这个她倒没提。”
许歧随口说:“应该是临时决定的吧。本来我叔叔计划年底才走,不知道为什么也跟着突然变了行程。”
宋槐品了品前因后果,隐约觉得哪里奇怪,一时又形容不上来。
许歧将手机揣进口袋,从秋千上下来,靠近她,弯腰同她平视,“先不说这个了——喂,宋槐。”
宋槐顺势后退一步,“干嘛。”
“想不想逃课出去玩儿?我带你去吃好吃的。”他伸出手,要去揉她的发顶,“憋在这里上课多没意思。”
宋槐躲开,敷衍似的丢出一句“下次一定”,扭头进了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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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下的假期生活在学古筝中度过。
九月,高一新生入学,宋槐跟许歧共同被分到了实验一班。
班级里多数学生是直升的本部高中,许歧跟他们早就认识,且关系不错。刚开学那段时间,宋槐被他带着认识了很多朋友。许是看许歧的面子,大家待她分外热情。
新环境比想象中要更容易适应。
眨眼到月底。国庆放假前,学校举办了一场迎新仪式,活动结束得早,放学时间比平常提前了一个多小时。
宋槐随人群走出礼堂,顺带掏出手机给余叔发消息,告诉他不用按时来接,她晚点会自己回去。
她约了许歧等等一起去咖啡厅。
陈静如从洛杉矶寄回礼物,喊他们俩去钟涵那儿拿。
许歧人不在礼堂,嫌里面太吵,活动开始没多久就溜去了天台。
宋槐正准备绕到教学楼楼顶去找他,右肩突然被人轻拍一下。
顿住脚步回头看。
同桌毛佳夷正笑盈盈地看着她。
毛佳夷环住她的胳膊,姿态亲昵,笑问:“槐槐,你要回教室拿书包吗?我和你一起。”
想着先回教室也行,宋槐含笑称好。
路走到一半,毛佳夷热络提起:“学校附近新开了一家日料店,我们一会儿要不要去尝尝?这两天降温,正好可以吃寿喜锅,暖呼呼的,想想就舒服。”
宋槐委婉说:“好可惜,今天没办法尝到了,我等等得去取快递。”
“啊,我想起来了。”毛佳夷轻拍脑门,“许歧课间跟你提过这事儿,你们一起去是不是?”
宋槐点头。
“真羡慕你们的关系,两小无猜,可以互相陪伴。”毛佳夷长叹一声,“老天不公平!我也好想有个竹马。”
宋槐笑说:“其实我们认识的时间不算长,大概不到一年。”
“啊?可是我听说你们两家从爷爷辈开始关系就很好啊。”
毛佳夷还想说些什么,抬眼看到许歧站在教学楼门前,直接止住话匣。
他单手拎着自己和宋槐的书包,另一只臂弯处挂了件薄外套,瞧见她们出现,跨过两三节台阶,走向这边。
见到宋槐,许歧将外套随意地披在她身上,“懒得拿,替我穿着。”
宋槐忍不住出声反驳,“一件衣服能有多重。”
“我前段时间打球手受伤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宋槐懒得多言,低头拢了两下衣领,不让外套从肩膀滑落。
一旁的毛佳夷说:“槐槐,既然你东西拿出来了就先走吧,不用等我。”
“没事,我先陪你进去。”
毛佳夷快速扫了眼许歧,忙摆手,笑容有些僵硬,“不用不用,我自己可以——我走啦,国庆过后见,拜拜。”
宋槐只好同她告别,看着她步履极快地走进教学楼。
“走吧。”许歧说。
“书包给我,我自己拿就好。”宋槐朝他伸手,“你不是手疼吗?”
“那只疼,这只又不疼。”许歧干咳两声,阻止她的动作,生硬聊起别的,“对了,你知道静如阿姨寄了什么东西吗?”
“你的我不是很清楚,给我的应该是生日礼物。”
“距离你生日不是还有一段时间。”
宋槐解释说:“国外寄包裹的周期不稳定,阿姨怕时间来不及,提前寄回来了。”
许歧深深看她一眼,“这可是你来这边以后的第一个生日,打算怎么过?”
“对我来说只是平常的一天,大概率会将就着过吧。”
上次过生日还是六年前。
她对这个不算热衷,无所谓隆不隆重,只是话虽这么说,心里难免会跟着筹划一番,先不论这个假想能否实现。
唯一的期待是,生日那天希望可以见到段朝泠。
仅此而已。
许歧蹙了下眉,不赞同她的观点,“这么特别的日子怎么能将就?不如我给你过,到时候喊几个朋友过来热一下场子。”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别因为我费太大周张。”宋槐婉拒他的好意。
“你又不是别人,再说了,阿姨临走前还让我照顾好你。”
有条林荫路直通校门口,两侧是灌木丛,路面被落叶铺满,看上去像一整片姜黄色的地毯。
宋槐脚踩上去,转头看他一眼,对他的提议表示妥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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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槐的生日在十月底,恰巧赶上周末。
陈平霖和段向松对这日很是重视,本打算为此设一场正式的家宴,被宋槐以“跟同学约好一起庆生”为由拒绝了。
陪两位老爷子待了一上午,直到许歧找上门,她才不紧不慢地跟他前往目的地。
许呈潜在城东的仰山公园有幢独栋别墅,这么多年一直闲置着,这次被许歧借用,准备在里面通宵开派对。
宋槐作为主角,从头到尾没发表过意见,似乎对这聚会并不怎么感冒,由着他帮她做任何决定。
许歧的交际圈比较广泛,校内校外的都有,毛佳夷和班里玩得好的同学也在受邀之列,一群人嗨到傍晚仍意犹未尽。
整个下午,宋槐都在心不在焉中度过。
之前特意向余叔打听过段朝泠今天的安排,知道他这两天不在北城,也知道他最近忙得昏天黑地,可能顾不上她。明知道这些,内心却还是止不住地失落。
即使一个电话或者一个祝福短信也好。
可手机自始至终都没响过。
屋子里闷得厉害,叫人忍不住心生躁意。
宋槐顾不上去客厅拿外套,单穿件薄衫就出了门,想去阳台透口气。
夜里温度低,呵出的气体化成浮浅的雾,往天上飘,凝聚成一团,又迅速散开。
在原地没待太久,阳台的门突然被拉开,毛佳夷探出头,喊她进去玩游戏。
宋槐提高音量应了一声,说马上来。
正要转身进去,余光瞟见百米之外停了辆车。
段朝泠半倚着车身,目光直直投过来,准确无误地落在她身上。
他站在月亮底下,是比月色还要绵柔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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