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闻找上门来的时候,卫疏正独自在观音庙中换伤药。
那是个魁梧凶悍的中年男人,背着一杆长枪,一身劲装,开口却斯斯文文:“敢问阁下可是卫疏?”
被问话的青年靠墙坐着,只抬头看了他一眼,应道:“是。”
郑闻又问:“段文可是你师父?”
卫疏仍淡淡应了声“是”,一边却粗暴地将左肩的伤口胡乱裹起。
反正一会儿打起来又要崩开,他心不在焉地想着。
郑闻看着他,慢慢说道:“二十八年前,在清溪镇,我祖父和我两个伯父都死在你师父刀下。我父亲不曾习武,自此日夜盯着我练功,只恨自己不能亲自替父兄报仇。”
卫疏站起身,静静地听着师父年轻时一刀劈出来的又一个苦主说话。
“我知道你是在段文退隐江湖多年之后才收的徒弟,同这段血仇并无关系,”郑闻继续说着,声音逐渐发冷,“但他无儿无女,你是他唯一的亲传弟子。”
卫疏点点头,将临渊握在手里。
那是段文在他十二岁生辰时托熟悉的匠人为他打的一把长刀。黑色刀鞘,没有花纹,看起来平平无奇。
郑闻见状,转身朝门外走去,只最后说了句:“我父亲年事已高。先前不知你的踪迹也便罢了。如今知道了,我总得来。”
卫疏沉默地跟在他身后。
段文过世已有十年,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师父的这些仇家了。
肩上的伤开始渗血。
他忽然讥诮一笑,暗自想着:倒也不是很久。十日前打上门来的那位,也是不知从哪里知道了自己的行踪,要替那三十年前被段文一刀砍成半身不遂的师祖报仇。
那位仁兄看起来不善言辞,剑法却不错。左肩上的那道剑伤便是因他而来,深可见骨,至今还没完全愈合。
这本不算什么。只是没想到,那一战后他加倍小心隐匿行踪来到罗村,才休养没几日,便又有人找上门来。
破庙前的柳树下,郑闻已将长枪提在手上。
暂时不去想是哪里泄露了行踪,卫疏缓缓抽出临渊,横刀在前。见郑闻盯着自己的左肩,他淡然道:“无妨。”
郑闻再无顾忌,抖开长枪,欺身向前。
刀枪碰撞发出尖锐的鸣响,午后恬静的气息一扫而空。
郑家枪法虽算不上顶尖,但郑闻苦练多年,精妙之处早已融会贯通。而且他自幼便力能扛鼎,这杆长枪足有二十二斤,在他手中依旧闪动灵活。
但他仍然没有把握能赢。
因为卫疏的刀法,或者说段文的刀法,比他更快、更狠。
没人知道段文师承何人。
江湖有刀光剑影,也有人情世故。一般人交手总会顾几分体面,但段文不同。看过他出手的人都说,他不像江湖客,更像个死士。没有招式名,也不讲优雅好看,招招狠厉,只为最快达到目的。
卫疏继承了段文的刀法,也继承了他当年搅动江湖时的名号。
活阎王。
才过了二十招,郑闻竟觉得手腕开始发酸。
他怀疑若非卫疏有伤在身,此时自己早无还手之力。
其实卫疏的情况并不好。除了左肩的剑伤,先前受损的心脉也是雪上加霜。
方才郑闻一枪横扫,他翻身堪堪避开要害,但后背仍被枪风扫中。强行按下喉头上涌的腥甜,卫疏握紧临渊,紧紧抿住了唇。
又是一枪袭来。卫疏却扭身向前,全然不顾被刺到的侧腰瞬间血肉模糊。
郑闻只觉不好,再来不及后退,下一刻临渊便迎头劈下,直直砍下整个右臂。随后刀背一横,重重击上左臂。
长枪落地的声音混合着郑闻的惨叫,衬得满地遭受了无妄之灾的柳树枝愈发凄惨。
郑闻脸色惨白,冷汗涔涔,只下意识地点了大穴止血,又抱着断臂踉跄后退。
卫疏的侧脸、耳朵和脖颈都溅上了血,身上的大小伤口也都在流血。他似全不在意,脊背挺得笔直,拎着临渊步步走近,确像个俊美而无情的杀神。
郑闻不再后退,只绝望地闭上了眼。
本就是搏命一战,他心中早有准备。
但预想中的最后一刀迟迟没有落下。
卫疏看了他片刻,终于自嘲一笑,将临渊缓缓收回鞘中,哑声道:“你走吧。”
郑闻睁开眼,神色复杂地看着他。
卫疏却不再看他,兀自转身走进破庙。
半晌,听到郑闻拖着步子离开,他才终于半合上眼,靠坐在墙边调息。
新伤叠上旧伤,若是此刻再有人来,恐怕只能勉强提气走为上策。卫疏有些昏昏沉沉地想着:可惜自己不擅长轻功,兴许这也算不上什么好主意。
才这么不着边际地想了没多久,卫疏便又听到了脚步声。
来人似乎被庙前那一地狼藉镇住了片刻,但随即又朝庙里走来。
伸手将临渊握紧,青年目光凛冽地朝来人看去,却发现是个身着鹅黄、正直愣愣看着自己的姑娘。
姑娘大约双十的年纪,看起来并不似那些不谙世事的豆蔻少女。她打扮干练,举止随意,带了些江湖儿女的恣意,但又全无习武之人的锐利。
卫疏看着她脚步轻快地朝自己走来,全然猜不到她的来历和目的。
“别动。”勉强提气,他将临渊抵在姑娘的咽喉,哑声喝道。
“哎呀,”白小娇一声轻呼,随即举起双手,皱着眉看他,“你伤得好重,最好别再运气啦。”
卫疏紧盯着她:“你是什么人?”
白小娇眨了眨眼:“我姓白,是个大夫。”
大夫?卫疏没想过这个答案,一时有些迟疑,口中却讥诮道:“倒是头一次见到这么镇定的大夫。”
“是呀,我师兄也常这么说我,”白小娇冲他笑了笑,“你伤得很重。我先给你看看吧?”
卫疏被她这莫名自来熟的语气惹得心弦一动,临渊却未动分毫:“不必。”
白小娇倒是不以为意,好脾气地解释:“我是回春谷弟子,这两个月在罗村。前几天你救了小花——喔就是那个掉到河里的小姑娘,她知道你受了伤,一直很担心你。”
卫疏想起那个被他顺手捞起的小姑娘,似乎确实说过什么“姐姐治病”。
他只进过一次村子买烈酒清洗伤口,却没留意竟有回春谷弟子在此处。卫疏暗自皱眉。上门向回春谷求诊的江湖客不知凡几,人多眼杂,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
“我替小花来看看你,”白小娇自然不知道这位落难的美人在想什么,只笑吟吟地看着他,“你救了小花,她一直想谢谢你。”
许是姑娘的笑容过于灿烂,卫疏沉默片刻,终于放下临渊,沉声道了句“失礼”。
白小娇摇头笑笑,似乎心情很好。
卫疏不再说话。方才勉强提气,此刻他只能竭力忍住翻涌的气血,气息愈发粗重。
白小娇见状连忙蹲下,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递给他:“这是我师门的应急丹药。你先吃些稳住心脉。”
卫疏瞥见瓷瓶上回春谷的徽记,再加上姑娘毫无习武的痕迹,心中已信大半。
心弦一松,疼痛便加倍上涌。他不再勉强,道了声“多谢”,伸手接过药瓶。
刚一打开,一股异香扑鼻而来,还未服下丹药便已觉轻松了几分。
卫疏一惊,拧眉问道:“春露丹?”
“咦,你这样就能认出来呀!”白小娇笑眯眯地点点头,却见卫疏塞回瓶塞,抬手将药瓶递还给自己。
青年眯起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地看她:“春露丹千金难求。我知回春谷广结善缘,可惜我身无长物,无可交换。”
似乎是没想过春露丹也有送不出去的时候,白小娇一瞬间有些茫然。
这样的表情倒像是取悦了卫疏。他语气稍缓:“收好吧。”
白小娇咬了咬唇,看起来有些苦恼:“你现在脏腑受创、经脉暴动、失血过多,正是需要春露丹的时候。”
小医仙的杏眼中写满了担忧。她犹豫地同这位骄傲的刀客打着商量:“你看,我在小花家吃住了两个月,你救了小花,我拿春露丹做谢礼,这样我们三方了清可好?”
至于师兄先前给小花家里的那些,那是师兄给的,跟我就没关系啦。
卫疏忍不住腹诽:回春谷弟子原来都是这么算账的吗?
春露丹人称江湖第一疗伤圣品,强效但不霸道,压制内伤见效奇快。因着原料珍贵、工序复杂,据说即便在回春谷内也是珍贵丹药,江湖上更是少有流通。
虽然这位白大夫在刚看到自己的时候明显晃了神,但接下来的言谈举止又并不似之前遇到的那些女子。
卫疏心下略微有些烦躁,正要开口,却忽然听到什么响动。
白小娇只觉得眼前一花,整个人被一股劲风裹起,紧接着便是密集的兵器相接的声音。
回过神来时,那个送不出去的小瓷瓶已被塞到自己手里。黑衣青年背对着她,正沉默地与屋里突然出现的人对峙。
“真是稀罕事,送上门的春露丹居然还有人要送回去。”
来人其貌不扬,五十多岁的样子,戴着方巾,拿着一对判官笔,对着卫疏身后的白小娇阴阳怪气:"小妹妹,他不识货,不如送我啊?"
白小娇向前迈了一步,刚想开口,却被卫疏伸手拦下。
他没回头,只低声喝道:“走!”
卫疏虽是第一次见这人,却不难猜到他的身份。
这位是有名的破落户,只知道姓高,也不知真名叫什么,江湖人称高秀才。算起来,他倒跟段文是同一辈。混迹江湖这么多年,这一位没少干趁火打劫的勾当,能安稳活至今日,大抵有些本事。
高秀才见状怪笑两声,骤然欺身近前,与卫疏缠斗到一起。
近身相搏,长刀本就不如判官笔灵活。高秀才又出手诡谲,卫疏勉强提气相应,只觉得五脏六腑处处都似被狠攥着拉扯。
一时间两人的身影叠在一起,白小娇虽看不懂招式,却分辨得出卫疏极力压抑的闷哼声。
第一次近距离感受到毫无遮拦的杀意,她的手脚有些发抖。定了定神,她深吸一口气,竟往这团杀意走去。
卫疏正苦苦支撑,瞥见她靠近,差点运岔气。咬牙咽下一口血,他怒喝道:“还不快走!”
高秀才嘿嘿一笑,一对判官笔转势朝白小娇袭去。
几乎同时,白小娇扬手挥出一个瓷瓶,正对着迎上那判官笔,顿时砸个粉碎。
高秀才立刻闻到一股甜腻的香气。他急忙运功闭气,却惊恐地发现经脉像被忽然抽离了一般,手脚也开始不听使唤。
他又惊又怒,心道如此近身的距离,想必卫疏那小子也好不到哪里去。
果然,接连当啷几声,那对判官笔同临渊先后掉落在地。卫疏同样摇摇晃晃,形如醉酒。
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晦气!
踉跄倒地前,高秀才冲着白小娇恨恨骂道:“你他娘的使了什么?真他妈霸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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