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天河倾覆,将临渊城浇成了一片混沌的水泽世界。豆大的雨点砸在青石板路上,溅起冰冷的水雾,弥漫在夜色里,模糊了楼阁飞檐的轮廓。湿冷的空气裹挟着浓重的血腥味,从城东那座气派府邸的朱漆大门内丝丝缕缕地渗出来,又被瓢泼的雨幕狠狠压回地面,却怎么也压不住那份令人作呕的甜腥。
沈逐单膝跪在府邸对面一座酒肆湿滑的瓦檐上,雨水顺着少年英挺的眉骨不断淌下,滑过紧抿的唇角。他用力抹了一把脸,试图甩开遮挡视线的水帘,目光如炬,死死钉在对面府门内那片被灯笼微光勉强照亮的狼藉前庭。
两盏惨白的灯笼在风雨中疯狂摇晃,映照出几具身着家丁服饰的躯体,以一种扭曲的姿势倒在血泊里。那血水被雨水冲刷着,蜿蜒成道道刺目的红溪,一直流淌到门外的石阶之下。
“第四个了……”沈逐的声音被雨声吞没大半,只有他自己听得清那份沉甸。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那柄尚未完全出鞘的长剑剑柄,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湿透的衣衫传来,激起一丝清醒的战栗。他怀里揣着的通缉令一角被雨水浸透,晕开了墨迹,上面“血鸩”二字却依旧狰狞如血,下方描绘的画像模糊不清,唯有一双眼睛,冷得像淬了毒的寒潭。
短短半月,临渊城四条人命,皆是名门望族。现场别无他物,唯有一枚细如牛毛、淬着诡异幽蓝光泽的银针,深深钉入死者心口。针尾精巧地扭成一个奇特的结,如同情人低语时缠绕的发丝,带着一种令人胆寒的温柔。
这第四家,是城内经营盐引生意的巨富,周家。
风声鹤唳。这四个字成了笼罩在临渊城上空挥之不去的阴云。入夜后,家家户户门窗紧闭,昔日笙歌不歇的秦淮河畔也骤然冷清,唯有这座以旖旎温柔乡闻名的“暖玉阁”,此刻却反常地亮着更多的灯火,丝竹管弦之声在风雨中挣扎着透出几分虚弱的暖意和喧嚣,仿佛要驱散这满城的血腥与恐惧。那暖色的光晕在湿漉漉的空气中晕开,像一片漂浮在绝望深潭上的浮萍,脆弱得随时会被黑暗吞噬。
沈逐深吸一口气,那混杂着雨水泥土腥气、远处暖玉阁飘来的脂粉腻香,以及周府门前浓重血腥味的空气猛地灌入肺腑,带来一阵辛辣的刺激。他猛地从檐上站起,雨水瞬间将他从头到脚彻底浇透。束发的缎带被风吹散,几缕湿发黏在额角,更衬得他眉宇间那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锐气如同出鞘的利刃。
“血鸩……”他低声念出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名字,舌尖仿佛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师父司空明严厉的话语在耳边回荡:“此獠身法诡谲,毒术阴狠,出手必中要害,绝非你一人可敌!遇之速退,报予师门!”
速退?沈逐的嘴角撇起一个倔强的弧度。他沈逐,药王谷年轻一代最被看好的弟子,怀揣千机奇兵,刚出山门,岂能闻风而逃?江湖路远,扬名立万,不正需此等恶徒的颈上人头作踏脚石?
他捏了捏怀中那张被雨水和汗水浸得发软的悬赏通缉令,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目光再次扫过周府门内的惨状,那份独属于少年人的热血与自信,混合着对凶徒暴行的愤怒,如同烈油般在胸腔里燃烧起来。
“等着!”沈逐对着那片血腥的黑暗低喝一声,声音不大,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他足尖在湿滑的瓦片上猛地一点,身形如离弦之箭,向着那片风雨中唯一亮着靡靡灯火的方向——暖玉阁——疾射而去。衣袂破开雨幕,发出猎猎声响,像一面冲锋的战旗。
暖玉阁内,温香软玉,熏风醉人。厚重的波斯地毯吸尽了足音,暖融融的烛光从层层叠叠的琉璃灯罩中流泻出来,将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暧昧的暖金色薄纱。丝竹管弦悠扬婉转,歌女柔媚的嗓音如沾了蜜糖的羽毛,轻轻搔刮着耳膜。空气里浮动着浓郁的脂粉香气、陈年美酒的醇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催人情动的甜腻熏香,与阁外那凄风苦雨、血气弥漫的世界判若云泥。
沈逐浑身湿透,像一颗裹着寒气的冰雹砸进了这片温软的泥沼。他甫一闯入,身上滴落的雨水立刻在光洁如镜的地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喧闹的大堂骤然一静,无数道目光——好奇的、探究的、鄙夷的、警惕的——瞬间聚焦在这个格格不入的少年身上。他衣衫湿透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年人挺拔劲瘦的身形轮廓,雨水顺着发梢和衣角不断滴落,狼狈却又带着一股不容忽视的锐气。
他无视那些目光,鹰隼般的眼神在大堂内飞快地扫视。雕梁画栋,觥筹交错,环肥燕瘦的歌姬舞女穿梭其间,调笑声、劝酒声此起彼伏。没有,那张通缉令上模糊却刻入他脑海的身影,不在这里。那份血腥的阴冷气息,似乎也被这满室的暖香彻底隔绝。
“这位……少侠?”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体态丰腴的鸨母扭着腰肢迎了上来,脸上堆着职业化的笑容,眼神却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戒备。她用浸了浓香的绢帕掩着口鼻,似乎嫌恶沈逐身上的水汽和寒气。“我们暖玉阁,可不是避雨的破庙。您这……”
沈逐直接打断她,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丝竹声,带着不容置疑的冷硬:“找人。”他手腕一翻,那张湿漉漉、墨迹有些晕开的通缉令已抖开在鸨母眼前,“此人,今夜可在此处?”
鸨母的目光落在通缉令上,瞳孔几不可察地微微一缩,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随即又堆得更满,带着夸张的惊讶和惶恐:“哎哟喂!‘血鸩’?这位爷您可别吓唬奴家!那等杀人不眨眼的煞星,我们这小庙哪敢沾惹?没来,绝对没来!少侠您怕是找错地方了!”
她的否认太过急切,眼神闪烁不定。沈逐心中冷笑,江湖经验虽浅,但这等拙劣的掩饰还骗不过他。他不再与鸨母废话,锐利的目光如探针般刺向那些通往楼上的、被厚重锦缎门帘遮掩的幽深回廊。空气中弥漫的甜香里,似乎……真的夹杂着一丝极淡、极冷冽的异样气息?像深秋寒潭底下的水草,若有若无,却让他的脊背莫名绷紧。
那缕气息若有似无,如同最狡猾的游鱼,在暖香浮动的浊流中一闪即逝。沈逐猛地屏住呼吸,将感知提升到极致。不是错觉!那缕冰冷的气息,像淬毒的银针擦过鼻尖,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极其微弱,却又无比清晰地烙印在他的灵觉之上。源头——就在三楼东侧,那扇垂着厚重茜红色流苏锦帘的厢房!
“让开!”沈逐再无犹豫,低喝一声,身形已动。那鸨母还想阻拦,只觉得一股沛然柔劲拂过,人已不由自主地踉跄后退。沈逐如一道贴着地面疾掠的青色闪电,几个起落便已冲上三楼,目标明确,直扑那扇紧闭的、仿佛隔绝着另一个世界的厢房。
暖玉阁的喧嚣、脂粉的甜腻、美酒的醇厚,瞬间被他抛在身后。越靠近那扇门,空气中那股冷冽的异样感就越发清晰,混杂着一种奇特的、清苦悠远的沉水香,竟奇异地压下了血腥味。门缝里,隐约飘出一缕极淡的、带着铁锈气的血腥,还有一丝……女子用的、甜得发腻的胭脂香?
沈逐的心跳骤然加速,擂鼓般撞击着胸腔。他猛地顿住脚步,右手紧握剑柄,左手蓄满真气,毫不犹豫地一掌拍在紧闭的雕花木门上!
“砰——!”
一声闷响,门栓应声而断。厚重的木门向内轰然洞开,一股浓郁得化不开的甜香混杂着那丝冰冷铁腥的气息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
厢房内烛火通明,却弥漫着一种诡异而香艳的暖昧。数层如烟似雾的绯红纱帐从高高的房梁垂落,层层叠叠,被门带起的风一吹,轻轻摇曳,如同美人慵懒的舞姿。纱帐深处,一张宽大的、铺着锦被的卧榻隐约可见。
沈逐的瞳孔骤然收缩!
只见一个身着素白广袖长衫的身影,正背对着门口,微微俯身。那人身形颀长,姿态闲雅,墨色的长发随意披散在肩背,只用一根素银簪松松挽住几缕。一只骨节分明、肤色近乎苍白的手,正执着一点嫣红如血的胭脂膏子,动作轻柔地、细细地,点在一个伏在榻边的歌姬唇上。
那歌姬衣衫半褪,露出圆润白皙的肩头,眼神迷离涣散,仿佛沉浸在某种虚幻的欢愉之中,对闯入者毫无所觉。
门外凄厉的风雨声、楼下暖玉阁的靡靡之音,在这一刻都变得遥远模糊。时间仿佛凝滞,只有烛火在纱帐上投下晃动的光影。
沈逐的剑尖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骤然锁定目标、即将喷薄而出的战意。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入肺腑,让声音也带上了金石般的锋锐:
“‘血鸩’果然在此!”
话音未落,剑光已然暴起!沈逐手腕一振,灌注了内力的长剑发出一声清越龙吟,化作一道凌厉无匹的青色闪电,直刺绯红纱帐深处那个白衣身影的后心!剑势快如疾风,狠若奔雷,正是药王谷绝学“青木惊蛰”中的杀招——“破云”!
这一剑,凝聚了他初出茅庐的全部锐气与自信,誓要将这恶贯满盈的凶徒钉死在当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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