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抚州。
按照计划,一行人会在这里停留两个晚上,第三天一早继续启程。
当晚他们住在古色古香的民宿里,五个博主各自举着相机录制素材,时不时交叉出镜。
施清如坐在石头房前的矮凳上,大腿上来来回回滚着一瓶矿泉水。房子前有条河,绿油油的,水半死半活,里面鱼不少。极目望去,能看见岸边或坐或站着四五个人在钓鱼。
她随手翻了翻高中同学群。
同学会之后过去了一段时间,群里的气氛也不如之前高涨,只有零星几个人还会偶尔聊几句,但话题总是很浅,没说几句就以沉默告终。
仿佛同学会只是黄粱一梦,众人从忙碌的生活中抽出了一小段时间相聚,谈回忆,谈过去的情感,谈少时的梦想。但梦一醒,所有人都回去了现实。
过去只是过去,被留在已经之路上的一滩水。
和他们相比,施清如太闲了。
她没有什么“充实的现在”去填补自己,她——
“施——清如,上车吧。”
徐烁在夕阳里咬着墨镜,靠在石大门边招呼她。他这人说话喜欢在奇怪的地方拖长音,施清如觉得好玩,便笑了一声。
徐烁弯腰凑近,“趁言静不在,我能八卦一下吗?我真的很像你的同学?”
施清如淡淡看了他一眼,“你们只是有些五官风格相似,其实并不像。”
“他更好看,还是我?”
施清如抬眉,夕阳落在徐烁脸上,照得他轮廓更深邃。她应该有一秒恍惚觉得他是陈安平,可她却连一丝一毫这样的感觉也没有。
“你吧,他不打扮,夏天的时候几乎每一天都是黑白色的T恤交替着穿。”
但很干净。
徐烁是大众意义上的好看,会打扮自己,即便头发很短也能卷出个小逗号刘海出来。
陈安平不会,也没有时间精力去那样做。他只会把自己收拾得很干净,衣服永远带着淡香。
不过施清如也见过他胡茬长出来的样子,青黑色,摸起来有点扎人——
她当时捧着他的脸,真想过就那样印下一吻。
但她没有那样做。
在厦门尝试过后,她改变了想法。
初吻,她想要陈安平主动吻她。
施清如眯起眼看西落的太阳。
在那之后她后悔了,也质问过自己为什么没有吻下去。
那个吻,时至今日——
她还是没有等到。
……
听见夸的是他,徐烁戴上墨镜心满意足地笑起来。
施清如起身,挪开目光。
众人之中,只有身为旅游博主的铃铛来过抚州,明天一整天的行程都由她来规划。今天舟车劳顿,他们只打算去饱餐一顿。
甲鱼汤是店里的招牌菜,既是招牌,自然要点。还零零碎碎点了很多道菜,每上来一道,镜头先扫一遍,再轮到人吃。
吃到一半,张言静端着碗站起身。
“烁烁,帮我夹几只虾。”
她和施清如距离大虾最远,她只好拜托坐在虾边上的徐烁。
徐烁给她夹了几只,举着筷子问施清如:“你呢?”
施清如摆了摆手,“过敏。”
西瓜和小象推荐她吃甲鱼,施清如扫了一眼。
“我不太爱吃。”
施清如对甲鱼谈不上爱吃或不爱,但她肯定不会主动去点。
谢莹淇有次出院,身体状态难得非常好,说什么都要亲自给施清如下厨,她去菜市场买了很多食材,餐桌上满满登登。
三个人裹着厚衣服围坐在他们的出租房内,空调是坏的,房东不肯修,反而让陈安平自己去装一个新的。家里唯一的电暖炉对着施清如发热。
房子老旧,白墙上有岁月留下的痕迹,尽管家里被陈安平打理得干干净净,也有空墙中透出来的阴冷。
平时谢莹淇不在家,陈安平一个人住,他连电暖炉都不用。
谢莹淇一直招呼施清如吃甲鱼,说是对身体好。
但施清如一直因为甲鱼的外貌拒绝吃它,王文忠做的她都不吃,全给施琴吃了。面对谢莹淇,她却不忍拒绝。
看出她的为难。
“要不要吃一点裙边试试?不喜欢就吐掉,还有别的菜,不用勉强自己。”
陈安平夹了一块他用筷子剃下来的裙边到她碗里。
裙边看起来没那么难以接受。
施清如夹起来咬了一口,接着是第二口、第三口。她笑盈盈把碗伸到陈安平面前。
“还要。”
陈安平低下头边笑边帮她剃剩下的裙边,把一只甲鱼的裙边全给她了。
施清如并不讨厌裙边,如果有人帮她把裙边都放到她碗里。
饭点餐厅里气氛热闹,大多是本地人下了班来这里小聚,酌点小酒。
西瓜和言静也点了两瓶啤酒放纵一下,录制的素材够用了,几人纷纷收起相机,开始更真实自然地聊天。
从西瓜和小象的婚礼开始聊起。
小象今年26岁,西瓜28岁,他们准备明年春天领证并举办婚礼。结了婚自然要面对长辈催促生育的问题,关于这点小象的态度很坚决,五年内她都不会生孩子,如果可以,打算丁克一辈子。
西瓜也不喜欢孩子,两人在这点上达成一致。
“你们呢?还没结婚的几位。”
张言静说自己就不想生。
“生孩子有什么好的,麻烦事一大堆,我还有精力录我的美妆视频吗?小孩除了花我的钱,惹我生气,还能做什么?”
施清如看着她喝酒上头的样子忍不住笑起来。
这一笑引火上身。
“Vivi呢?你和静的想法一样?”
她回神,“我不知道。”
曾经清晰的答案已经模糊了。
“她想生的,大学时候就一直念叨着想生个可爱的女儿,每天陪着玩。”张言静摸了摸自己升温的脸颊,慢悠悠替她回答着,“其实我也能理解她为什么想有个孩子,你们只要见过Vivi父母就明白了。她生在一个超级——幸福的家庭,父母恩爱,对孩子宠爱,也不愁吃穿,每天都浸泡在爱里面。她想象中的家庭就是那样的,和我不一样。”
张言静父母虽没离婚,但两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是常态,对孩子也总是批评大于夸奖,生活的琐碎大于爱。
言静以前没觉得自己的家庭不幸福,因为她身边大多也是这样的例子,只是见过施清如的家庭后,难免会羡慕,也会想感受感受她身上的温暖。
也许是在爱里长大的孩子,其本身也更会爱人。
施清如是个急性子,也是个急于把“我喜欢你”传达给别人的人。
不过,她很久没有交新朋友了。
大约是因为她的交际圈子太小,没有同事,只有过去不同时期的同学。
徐烁撑在桌上,托着下巴问:“从健康角度出发,想生孩子的话是不是应该趁早?越晚越危险。”
“从某些角度考虑,是这样没错。”
徐烁的话看着冒犯,但他的语气诚恳,没有引起太多反感。
“所以——你想在什么时候完成这件事?”
施清如倏然抬头,明亮的眸子穿过一桌佳肴美馔,似笑非笑看着徐烁。
“你误会了一件事。”
“什么?”
“我不会为了生孩子而去找一个人。我想有孩子,只是因为我想把我和另一个人的爱给她。——如果没有那个人的存在,我也不会随便找一个,我会等。”
酒杯、碗筷碰撞的声音不曾停过,暖色的灯光里,徐烁似有若无地笑着,过了很久才问了她一个问题。
“你说的‘那个人’是特指某一个人吗?”
施清如看着他,“不,不是特指某一个人。我是指对的人。”
“你很理想主义。”
“有什么不对?”
“没有不对。”徐烁把西瓜的半瓶啤酒倒进自己的杯里,“羡慕你没有被现实压得放弃理想主义。但太过理想主义,又无法达成理想的话,会很伤身。”
施清如失笑,目光在渐深的夜里,在其余人逐渐犯困的眼神中,反倒变得更深邃锐利。
“好为人师可不是好习惯。”
她淡淡说,语气有些冷漠。
徐烁举杯,“我认错,自罚一杯。”
回程的车是铃铛开的,因为她对这辆车更熟悉。
没有喝酒还保持绝对清醒的施清如坐在副驾,后面坐着三个喝了酒的人和睡着的小象。
回民宿的路很窄,都是石板路,两边还停着电瓶车。
车载音响连着徐烁的蓝牙,刚从一首重金属乐切换到轻音乐。
忽然间一阵刺眼的光迎面而来,视野内的一切在瞬间变为空白。
“远光狗要不要脸啊!”
铃铛忍不住骂了一句。
远光之外,还有两车相逢在窄路的困境。
僵持很久,对方终于选择退步,关了远光灯,开始往后方相对宽敞的岔口一点点挪。
施清如的眼睛还浸在刚才那阵刺眼中,彩色的光斑在她面前跳动着。
耳边不知为何有高频的鸣叫声,她没有喝酒,却像醉了一样分不清东西南北。
“陈安平,你挡我面前干什么?”
一辆开着远光灯的车从身边掠过。
“喔——你是要帮我挡光啊?”
“不是。”他一边笑着一边否认。
“我说是就是。”
施清如助跑了一段距离,猛地起跳到他背上,恹恹地说:“走不动了,今天当志愿者去照顾了一堆小屁孩,累死我了。他们怎么能那么吵!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一直要尖叫,开心也尖叫,生气还是要尖叫,天呐,我的脑袋都要炸掉了!”
陈安平握着拳,用手臂固定住她的双腿,一边听她说话,一边时不时给她一声回应。
她的情绪实在激动,在他背上动来动去。正值夏季,单薄的两层布料什么也挡不了。
“施清如。”
他唤了她一声,她终于静下来,下巴靠在陈安平肩上,箍着他的脖子。
“嗯?”
她的热息喷洒在陈安平耳边。
“你喜欢小孩子吗?”
施清如没料到陈安平会问她这个问题。
她想了想,“不喜欢太吵闹的小孩,也不喜欢小孩子扎堆在一起,所以我很佩服幼稚园老师,她们真有耐心。”
过了会儿,她又说:“但如果是我自己的小孩,我肯定喜欢。”
陈安平停下脚步。
他背着她站在人行道上,在夏天,即使是街上吹来的风,都如此温热又黏潮。
施清如凑到他脸旁,试探性地问:“诶,陈安平,我问你啊,你以后想要几个小孩?我觉得一个、两个都可以,不能再多了。”
陈安平答非所问,用一个假设拉远了他和她的距离。
“你有想过和未来的伴侣不要小孩吗?那样的生活你会觉得幸福和满足吗?”
“不要小孩?”施清如沉吟了好一会儿,“可是我想要个女儿。你不喜欢小孩吗?陈安平。不是别人的小孩喔,是你和……你和你爱人的小孩。”
陈安平还是没有回答她。
不知道为什么,施清如觉得上了大学后的陈安平,越来越回避她的问题。
陈安平像探讨学问一样开口:“我之前看过很多报道,有些小朋友生下来就有残缺,或者带着遗传病基因,有很大概率在年轻时就患病,你觉得那些小朋友……”
“那当然不能要啊,他们的父母应该在怀孕的时候就去做产检,不对,应该在结婚的时候就做好基因检测,如果是小病当然没关系,但如果是会夺去生命的遗传病,就不该让孩子诞生。孩子受苦,父母也悲伤。”
施清如把头埋进陈安平的颈窝,“你想想,如果从孩子出生时,父母就知道她有一天会离开,每一次看到小孩的笑脸时,该有多痛苦。我没有办法想象。虽然我还没有经历过,但我特别害怕离别,我会想如果我深爱的人不在这个世上了,我真的还能活下去吗?”
风吹得行道树簌簌响,掩盖了不知是谁的一声叹息。
陈安平浅浅笑起来,用力把她往上又托了托。
施清如配合得抬起自己的臀部,“我是不是有点重啊?要不我还是下来吧。”
“不重,是我没把你固定好。”陈安平迈步,笑着说:“我刚才只是打个比方,你怎么就把自己代入了?不要想那么多痛苦的事,那种事不会发生在你身上的。”
“可我总是想……我爸妈走的那一天,我会怎么样。那时候我应该也七老八十了,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不在了,我会好孤独好孤独。”
施清如捏了捏陈安平的脸,“我自私地想,你一定要比我活得久,一定是要我先闭眼,你再闭眼。这样在我人生的最后时刻,还会有你和孩子陪伴我,我不会太孤单。”
斑马线前,陈安平静默地望着康庄大道对面的红色灯光,有点模糊,还有些重影。
施清如忽然“呀”了一声,捂住嘴:“我可没说我会和你生小孩喔,除非你向我求婚。”
她笑眯眯地搂住陈安平,用鼻尖蹭了蹭他的耳垂,软软的,和他的心一样。
施清如问道:
“对了,你为什么突然问我这些问题?”
十字路口,车水马龙。
“要写论文。”
陈安平转过头,那双明亮干净的眼睛忽然就与施清如对视。她感觉自己的心跳漏了半拍,还没来得及远离的唇轻轻擦过他的眼尾。
街边商铺的霓虹灯倒映在陈安平眼中,却仿佛有一汪清水。
施清如抿住嘴,好不容易才忍住在马路口强吻他一下的冲动。
“你们怎么还要写这种论文啊?”
“是啊,很奇怪吧?”
“很奇怪。”
陈安平说什么她就信什么,已经是她这些年的习惯。
那天迈过宽阔人行道的时候,他们都没有说话。
施清如捂着自己砰砰狂跳的心口,在盛夏潮热的空气中,静悄悄看着陈安平的侧脸。
她深深感到自己有多喜欢他,喜欢到没有考虑过他们不在一起的可能性。
但她不知道陈安平那天在想什么。
也许只是想平安地穿过马路。
以前施清如一直觉得他是个头发软、心也软的人,所以在绝交不联系后,一直等着他来找自己。
但他没有。
他狠心得连后来她去找他,都找不到。
陈安平和她的分开,甚至不可以被称为分手,因为他们从没有在一起过。
他只是路过了她的生命,就像那天穿过那个路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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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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