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河刚下车就被冷气激地一哆嗦,听着头顶上方伞面传来的哗哗声才意识到小雨早已悄然变作暴雨。
她直直地冲着后排车门的方向走去,却被横在身后的手臂拥着改变了方向。
江望岳淡淡道:“上车再说。”
转眼间沈河就被带到副驾驶门前,她伸向车门的手触及一片温热,沈河仿若被烫了一下,江望岳却只是利落打开车门,而后若无其事地收回手。
车子平稳驶进院子,江望岳盯着后视镜里的梁少秋的脸,开口道:“这位是沈河,沈导演,似乎有事要找你商议。”
梁少秋看向窗外的视线一动不动,也不接话。
沈河扭着身子向后看去,对梁少秋道:“梁先生应该知道我来的目的,虽然你明确拒绝过我们的邀约,但是您的前经纪人执意要求您来出演,我只得登门拜访。”
梁少秋终于转过头来看向沈河,语气冷冰冰道:“张平的问题你去找他解决,我跟他已经没有关系了,更不会拍他写的电影。”
沈河听得心里直拔凉,一个两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我想知道理由。那样我才能更好地说服张先生,也能减少给您造成不必要的打扰。”
梁少秋闭了闭眼,道:“我不想提这件事。”
沈河坐直身体,不再搭话了。
车厢里安静下来,雨声被隔绝在外,沈河的肚子发出的咕咕声越发明显,不过她现在沉浸在失落的情绪中,无暇为此感到尴尬。
车子很快到达目的地,管家撑伞上来迎接。
梁少秋打开车门,正要下去,又对沈河道:“难为沈导大老远来一趟,吃过晚饭再走吧。”
摊在座位上等待被遣返的沈河一听这话来了精神,声音里带着掩不住的高兴。
“那就麻烦了。”
梁少秋下了车,关门前又道:“望岳也一起吧,雨天路滑不安全,吃完你开车送她回去。”
不等沈河拒绝,梁少秋已经先一步进屋了。
沈河扭头好奇地问江望岳:“你本来不打算留下吃饭吗?”
江望岳的表情有些奇怪,他反问沈河:“你以为我们关系很好?”
沈河更疑惑,“那你还送他回来?”
江望岳对她的疑问置若罔闻,径自下了车。
再次和江望岳同撑一把伞的沈河感觉有些微妙,两人很快进了屋,她便也不好再追问下去。
梁少秋坐在长桌一头,江望岳和沈河分坐在两侧,没有人开口,管家也沉默地布菜。
沈河注意到梁少秋也是一身黑色装扮,和这两个黑衣人一起默不作声地进食,她有种正在进行奇怪仪式的错觉。
她看向梁少秋,道:“梁先生这几年都不怎么露面,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有幸看到您的新作品?”
梁少秋停了筷子,道:“看缘分吧。”
沈河追问:“梁先生这么多年就没挑到喜欢的本子吗?还是有别的事耽搁了?”
“缘分是相互的。”
说这话的却不是梁少秋了,江望岳缓缓用勺子搅着碗里的粥,继续道:“既是人挑本子,也是本子挑人。”
沈河看向对面坐着的人,眉毛轻挑,觉得这话说得别有深意,她等着梁少秋接茬,却迟迟没等到。
她只好顺着话题继续道:“看来江总很了解梁先生。今天在这儿遇到江总倒是很意外,没想到你们是熟识。”
这次梁少秋先开口了。
“望岳的小姨是我夫人,她素来低调,没有在公众面前暴露过信息。”
这着实让沈河吃了一惊,本来她看到墙上挂着的结婚照还不知从何提起,毕竟梁少秋的私生活一向鲜为人知,这倒是给了她打探的机会。
“怎么不见梁夫人?”
“今天是我小姨的忌日。”
沈河闻言一愣,继而迫切去查看江望岳的脸色,发现他很平静,音调平静,神色平静,平静地吃着粥,平静到仿佛在讲与自己无关的事。
“抱歉。”
她自觉失言,今天两人都穿了一身黑色,她早该料到的。
梁少秋放下筷子,似是没有胃口再吃下去,他的目光投向虚空中漂浮着的某个点,声音带着回忆特有的缱绻。
“三年了,却恍若昨日。她走以后,时光像停滞了似的。不,是我停滞了。”
沈河不知道要对这浓厚的情绪流露作何回应,一个荒唐的猜想迫使她追问下去,她只得把自己当成一个不解风情的侦探,迟疑着开口:“她是……怎么死的?”
江望岳终于没了继续吃下去的心情,搁了勺子,答道:“跳楼自杀。”
听到答案的沈河瞳孔放大,她发觉自己手脚冰凉,但这都比不上心底那股令人发毛的——猜想得到验证的诡异兴奋。
她听到自己近乎残忍的提问声再次响起。
“她为什么要自杀。”
江望岳唇角微勾,森冷的目光射向长桌尽头端坐着的人,道:“梁先生解释给她听吧,你应该已经很熟练了。”
梁少秋放在桌面下的手紧紧攥成拳,又松开。
他忽略掉盯着自己的不善视线,喘一口粗气,终是开了口。
“我和她是在大学认识的,她符合我对女性的一切美好幻想,我对她一见钟情。”
“我们很快相恋,一起度过了愉快的大学生活,毕业后顺利结婚,婚后有了健康的宝宝,一切都完美到不可思议。”
他讲这些话的时候,声音都年轻了几分,不像陷入回忆里,反倒像过去那个幸运的年轻男人穿越到现在。
“上天一定是嫉妒我的幸福,用一场车祸打碎了所有美梦,她患上精神疾病,渐渐地认不出我,也丧失理智,发作起来搅得家里天翻地覆。”
他努力维持的端庄表情龟裂,他身上再看不出半点幸运的影子。
“我不知道要怎么描述那些日子,我怕忍不住渲染我所经受的痛苦。”
他的声音哽咽起来。
“我是一个懦弱的人,是自私的人,我以前从不这么认为,但现在我承认了——我背叛了她。”
他终于忍不住掩面痛哭,闷闷的声音从掌心下面传来。
“是我害死了她。”
——有那么一个瞬间,沈河认为自己是在做梦,她最近一直半梦半醒。
张平是她见过的最会偷懒的编剧。
怎么能把身边人的经历原封不动地包装成剧本,再厚颜无耻地邀请当事人出演呢?
不对,不对。
沈河在心里盘算着:张平为什么要写这个剧本,应该不会是为了故意羞辱梁少秋,上次与张平见面的时候,她丝毫没有看出两人已经闹翻的迹象。
张平提到梁少秋的语气是无奈而纵容的。更重要的是,这个剧本有明显的为男主辩护的倾向——也就是为梁少秋辩护。
她的目光久久地锁着梁少秋,不放过他的每一个动作和表情。
是一场完美的表演,她不自觉站在导演的角度审视眼前的人。
不知过了多久,梁少秋已经接过管家递上的纸巾,收拾好涕泪纵横的面容。
“时间不早了,你们回去吧。”
沈河走在最前面,再次经过梁夫人的照片时,她停下了脚步。
照片下的几案上摆放着点燃的白色香薰蜡烛,她进门的时候就注意到了,淡雅的茉莉香。
梁少秋见她的目光落在蜡烛上,出言解释:“她最喜欢茉莉,身上永远带着茉莉的香气,蜡烛永不熄灭,就像……”
他没有说下去。
沈河带着点感叹道:“永不熄灭?”
“我每天都会换上新的,在熄灭之前。”
沈河坐进江望岳车里的时候,恍惚觉得狭小空间里也氤氲着茉莉香气,从两人衣服上散发出来的。
她注视着后视镜里快速后退的亮着灯的房子,思绪纷杂,剧本和现实交织在一起,纠缠成一团乱麻。
直到铁栅栏门出现在视野里,她开口道:“在门口停下吧,我开车回去。”
江望岳降低车速,淡淡道:“这辆车安全系数高一些。”
他如沈河所言将车停在门口,却没有要解开门锁的意思。
“你的车明天上午就会被送到你家楼下,这种小事儿梁少秋还是能办好的。”
沈河看了眼自己那辆在大雨中淋了半天的车子,一向以性价比取胜的小轿车在此刻竟被她看出些灰头土脸的意味。
她歪着头看向江望岳道:“那就有劳江总了。”
回应她的是平稳窜出去的车子。
等红灯的间隙,沈河突然问道:“你小姨叫什么名字。”
江望岳转过头看她。
沈河一眨不眨望进那双眼睛里。
“我只是想知道她的名字。”
“喻心兰。”
江望岳转回头去。
接下来一路无言,暴雨把两个小时的车程拉长到接近三小时,沉默则把三小时拉长到不知何时去。
沈河强撑着精神不让自己睡过去,然而副驾驶能施展的醒神法实在有限。
她把右手贴上玻璃,窗外的雨顺着她的掌心划落,凉意渗进皮肤里。
直到手臂发麻需要多长时间,沈河不知道,但当她收回手的时候,只过了三个红绿灯。
她的视线在车厢里乱逛。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短而圆润。
空荡荡的手腕,没有预想之中的腕表。
挺括的大衣袖,看起来厚实温暖。
优雅的肩颈线条,喉结……
喉结突然动了一下,她那醉酒似的视线受惊般弹向别处。
数着时间的流逝,挑一个自以为最不显刻意的时刻,视线再次爬上他的侧影。
对向来车的灯光照亮了他的脸,有一瞬,那张脸变成透明的橘红。
一颗浅棕色小痣静静趴在下睫毛阴影里。
“看够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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