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历十二年,烈渊,死城。
碧空如洗。
一只鹰掠过上空,投下一道着急忙慌的黑影。
它不是第一次来烈渊。但如果不是实在找不到食物,它是绝对不会踏足这里的。
十二年前的一场浩劫让原本繁华至极的人类主城沦为一片废土,搜救队过后更是满目荒芜,枯萎的草木与黄绿的藤蔓交缠,成为这片土地上仅剩的生命。
于是这里便从鹰的狩猎场名单上划去了。 直到人类在灾难的胁迫下将城市不断合并迁移,暗灰色金属造就的城墙层层拔高,鹰再也进不去主城。
而野外早已被带来灾难的怪物占领。
鹰不知道人类取得了大战的胜利,它已经饿昏了头。它振翅飞向这里,祈祷最初的起点已经不被怪物所占领,能留它一□□下去的希望。
只是它锋利的眼扫过这座死城,绝佳的动态视力也没法让它发现一只活物。
鹰很绝望。
它绕城飞了一圈,除了被风吹动的草木和零落的破壁残垣,它再没见到别的东西。
直到它即将离开之际,一只被旧式皮靴裹住的脚从一幢高楼里踏了出来。
脚边紧接着窜出了一只雪白的肥兔。
鹰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肉!
行走的肉!
为了不打草惊蛇,它扑着翅膀,谨慎地绕后,然后翅膀猛地一收,开始向自己盯上的食物俯冲。
“这什么东西?”
掠过那只脚的主人时,鹰隐约听见了一句疑惑的询问。但它满心激动,实在是无暇顾及这个看起来柔弱无力的人类小孩。
在它就要接近那只肥美的兔子时,兔子却突然抬起了爪子——下一瞬,兔子以一种极其诡异的姿势躲开了鹰锋利的爪尖,骨骼几乎错位,兔掌生生扭曲了一百八十度,尖锐指甲骤然伸长,顺着鹰俯冲的气势将它开膛破肚!
血淋淋的内脏转瞬间流了一地,满目腥污。鹰至死也不懂,为何一只它生前捕猎过无数次的兔子能将它置于死地。
但它如果多一点耐心,少一点绝望时发现食物的喜出望外,便会发现这只兔子的双眼不是它熟悉的血红,而是纯粹的白。
“鹰,天之骄子。”
下一瞬,沾在爪尖的鲜血被彻底吸收,洁白的兔毛染上深色,阔大的翅膀从背脊处生长展开,兔子的身躯像橡皮泥般被搓扁拉圆,最后成了一只强健有力的鹰。
细看之下,竟与死去那只一般无二!
鹰喙张开,口吐人言,续上了那句话:“就是很久没在这里出现过了。”
“人类会拿这个测试我么?”皮靴踏过血污,步履未停,仿佛对此司空见惯,“要是拿这个测试我,我可就要露馅了。”
流淌一地的鲜血渐渐顺着少女的脚边聚成不小的水洼,在日光下不清不楚地倒映出她掩在凌乱碎发下的眉眼。
依稀可见浓眉凤眼,英气逼人。
鹰喙仍在一张一合,自得地同少女说话。
“那又有什么难的?现在的人类不过是一群丧家犬罢了。诡,你是真正的人类,是怎么检测也不会出错的,而人类会对自己的同类有至高无上的包容,尤其是在这样即将灭亡的时刻。”
少女盯着血水中的自己,莫名道:“你对人类这么了解。”
鹰振翅飞起,鹰爪尖锐,停留在她还略显单薄的肩上,不屑一顾道:“低级生物而已。”
少女嚼着这几个字,突然发笑。
鹰眯着纯白的眸,看她笑得前仰后合。
她最后笑得甚至有些气息不稳,半天才堪堪收住,自嘲道:“那我这个低级生物叫什么呢?”
“宋诡吧。”它回答道,“你是我们送给那些人类,最大的一份礼物了。”
话音未落,鹰的身躯便猛地炸开,化作一片虚无的光点,彻底消散在空气中。
余波荡起了宋诡脚边的血洼,泛起一阵细小的涟漪,也模糊了宋诡英气的面庞。
宋诡抬起眼。
凤眸凌厉,化作温纯。
她已经被送到了烈渊边缘,这里,便偶尔会有人类出没了。
说是偶尔,但宋诡似乎运气极好,在鹰消失的下一秒,道路尽头便出现了两个缓缓移动的小黑点。
像那种黄土间最渺小的沙虫,匍匐在寸草不生的野地上,靠着本能卑微地祈求着半寸能让他们苟活下去的希望。
这是宋诡对人类的第一印象。
就和那些照顾她长大的怪物说的一样。
她淡淡地撇开眼,心想看来它们并没有说错,人类确实是种脆弱异常的低级生物。
于是在两个黑点逐渐变大时,她也缓缓地垂下了头,向自己即将到来的同类露出了脆弱示好的肮脏脖颈,跳动的青紫色血管交织成大地上纵横的纹裂,起了皮的唇瓣仿佛路边枯萎皲裂的野花,活脱脱一个被抛弃在野外无家可归的可怜小孩。
露出最脆弱最扼及生命的部位,是怪物间示好的方式。
只是等待两个黑影走近的时间还是略有些漫长了。宋诡倚在风沙层叠的岩石边,及肩短发发尾凌乱,粘着干了的湿土和草屑纠结成一绺一绺的。一个在怪物的陪伴下长大的人,倒也别指望她有多会照顾自己。
她保持着示弱的姿势,睫毛在岩浆般的日光下微微颤着抖,自然而然地想起了那些养她长大的怪物交给她的任务。
那是三天前的午后,一场毛毛细雨几分钟便停了,没有给烈渊留下一点水汽。“诡,老大喊你过去一趟。”一只蝴蝶飞到宋诡耳边,清脆娇俏道,“很重要的事哦。”
那只蝴蝶的眼睛同兔和鹰一样,也都是纯粹的白。
宋诡当时正使了巧劲把一头幼年棕熊掀翻在地,尖锐的匕首高高扬起又重重落下,让幼熊的心口怒放出鲜红的血花。
几滴血不可避免地飞溅到了宋诡唇边,她松开幼熊,右手三指并拢一抹,血滴便在她脸上被涂开,化作刺目的血痕。
“好。”
于是宋诡连匕首也不要,任它留在幼熊心脏,抬腿背对着它们向首领的房屋走去。
而她背后,幼熊眼中白光一盛,身躯扭转变化迅速缩小,匕首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只剩下两只美艳的蝶。
“我们终于要开始了吗?”
“是呀是呀。”
这时宋诡已经见到了首领,她没有听见它们的对话,但也知道了它们要“开始”什么。
首领是一只威风凛凛的老虎,据传它来到地球的第一眼,就看上了这个动物之王般的物种,毅然决然地选择了一只猛虎作为第一个寄生生物。
“首领,下午好。”
“下午好,诡。”老虎窝在舒服的动物皮毛垫里,爪垫厚实藏锋,见宋诡来了,挥挥爪子让她别坐,“你这两天收拾收拾,就可以进入人类世界了。我就不留你了,快去准备吧。”
“是。”宋诡垂着眉眼应了。
她是怪物养大的孩子,遵守首领的命令是它们最大的本能。她早就知道,终有一天她会回到人群。她离开的时候,几乎所有在死城的怪物都来送她。一大群或站或坐或飞的飞禽走兽挤满了城门,瘦瘦弱弱的人类小女孩在它们面前就像一个芝麻大的小点。渺小而脆弱。
它们的眼里是火热殷切的期盼。用人类的时间算,它们养了这个小孩整整十二年,就是为了在人类这个物种里有一个“自己人”。
“沙沙。”
脚步声渐近,宋诡将自己的思绪从过去抽离出来,摆弄了一下自己的五官,做出惴惴不安的神情,轻轻抬起微落的凤眼。
她对上了两双严肃却温和的眼。
宋诡迟疑了一瞬。
赶路的两人互相搀扶,像是最普通不过的中年夫妻,只是还藏着凌厉锋芒的眼神和结实流畅的肌肉线条让宋诡意识到他们并不简单。
她还没有见过双手干净的人类,缺少比较,但直觉认为这对夫妻手上见过血——很可能是退休的士兵,毕竟他们给她的感觉和怪物并不一样。
首领曾恶狠狠地诅咒人类士兵都去死,说那些人类的士兵最为可恶。
“小姑娘?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长途赶路让女人的嗓音有些沙哑,“这里很危险的,你的监护人呢?”
宋诡怯怯道:“我不知道……”
她浑身是伤,眼神闪躲,手脚发颤,分明一副被伤透了的模样。
落到这对夫妻眼里,宋诡便是个被恶意遗弃的可怜孩子,得多幸运多努力才能在野外捡一条命。
这让无法拥有孩子的他们控制不住地起了恻隐之心。
“小姑娘,我叫徐裕琴,这是我的丈夫肖远,我们要去三城。你愿意先跟我们回去吗?”徐裕琴和自己的丈夫对视一眼,达成共识,就算这个流浪的孩子不愿意被他们收养,也得把她先带回到人类的城市。
求之不得。
宋诡仰着一张满是血污的小脸,睁着那一对泫然欲泣的凤眸,小心翼翼地点下了这个头。
她点下这个头的瞬间,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是真的要去和许多许多人类朝夕相处了。她只是个被怪物派往人类卧底的小孩,她看不见自己即将去往的地方,只能埋头盯着烈渊满地的黄沙。
肖远和徐裕琴在她面前,都是温柔可亲的长辈。
人类比动物更智慧的脑让怪物至今难以侵袭,而不幸被控制的人类躯体仅凭一双没有瞳孔的纯白眼睛便能被认出来,肖远跟徐裕琴对这个看着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孩本身没有任何怀疑。
即使看到她因一瞬迟疑而未藏好的凶光,也只是感叹她在野地生存不易,若是真的滴血未沾,怕是早已变成一道被路过的秃鹫啃食的美味佳肴。
三城的全称是东方第三主城,修建在离烈渊有一段距离的地方,也是肖远和徐裕琴的目的地。
在前不久和怪物的大战中获得胜利后,人类很快把目光投向了这个被怪物第一个攻击的城市。上层决策者断定这里有大批怪物苟延残喘,便把第三主城的修建位置定在了它的东南方向,烈渊和第一主城连线的中心位置。
其用意非常明显——让第三主城作为第一主城的护盾。
走出烈渊沙漠的边缘,肖远和徐裕琴手腕上的通讯手环恢复了微弱的信号,宋诡便和他们坐在一片树荫下,等着他们叫来飞行器。
“我们为什么不在那里就叫人来接?”宋诡操着怯懦的嗓音,指了指沙漠深处,问道。
肖远一边摆弄通讯器,一边和蔼地回答她的问题:“那里因为光兽存在,时空磁场有异,我们暂时还没有往里面安装信号中转设备。”
说罢便被徐裕琴不轻不重地拍了下后脑勺:“你说得太专业了她怎么听得懂。”
肖远发完求援信号,挠了挠被拍的后脑勺,这个中年男人居然有些不好意思,黝黑的皮肤透出一丝丝可疑的绯红,对着宋诡道歉:“对不起啊,一时没注意。就是那里有怪物,你也知道的,我们还没办法让那里有信号。”
飞行器来得极快,不过十几秒,肖远话音刚落,天空中便突然出现了空气被撕裂成风的“呼呼”声,投在地面上的黑影越来越大,直到传送光束投放到肖远身边。
一道被制服包裹严紧的身影通过光束从飞行器上落了下来。
宋诡盯着这架庞然大物,看着冷静,微微放大的瞳孔却出卖了她——这比她见过最大的飞禽还要大上几十倍。
她听见肖远和飞行器上下来的人叽里咕噜交流了几句,大概是在交代宋诡的来历,然后徐裕琴走到她身边,说:“走吧,你是第一次上飞行器吗?可能会有点不舒服,要我抱着你吗?”
宋诡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于是徐裕琴只是将她带进光束,紧接着一阵强烈的吸力袭来,眩晕感重重地砸入宋诡的脑海,她胃中几番翻江倒海,如果不是为了营造饥饿的面容整整三天粒米未进,她能直接吐出来。
等她再次落定时,脚已经踩到了某种坚硬的金属上。一杯冒着热气的水被递到她面前,肖远担忧道:“喝点吧,难受是正常的。”
宋诡没接,她的大脑刚才几乎宕机,现在才迟缓地重新开始运作。
她机械地扫过通体由未知金属制成、各种半透明光屏漂浮、机械音与人类对话不停的飞行器,恍惚地意识到一件事。
人类可能并不像那些养大她的怪物和她说的那样。
也和她的第一印象不同。
他们确实渺小而脆弱,但他们所制造出的东西也确实庞大而坚硬。
难怪要养她潜入这里啊。
她发愣的样子被夫妻二人尽收眼底,温热的水被肖远不由分说地塞进她的双手,徐裕琴宽厚温暖的掌心毫不嫌弃地搭上她凌乱的头顶,动作很轻地揉了两下。
“好了,别怕,安全了。”她说,“带你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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