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黄色壁灯闪烁了几下。
祁率身着纯黑色风衣，有几缕黑色发丝被汗浸湿，黏在额边。唇色和面色一样苍白，仿佛下一秒就要原地厥过去。
没有戴墨镜，他无神的眼神在空中游走，最后默然飘向肖小美。
红色地毯吞噬掉小美的脚步声，她小心翼翼地靠近，轻声问道：“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祁率没有反应。
肖小美只好伸出食指，点在祁率的手背上。
在触及皮肤的那一瞬，她脸色大变，抓着他的手确认温度：“体温好低。你不小心掉水里了吗？”
祁率脑袋发蒙，思维被落下很多圈。
眼神无意识地跟着肖小美的动作走，看到她一根食指碰到自己，其他手指顺势一起出动，霍地捉着他的手。
祁率抿嘴，眼尾垂着，眼皮无精打采地耷拉。
又被她掌握主动权了。
“你在这里等等。”肖小美把祁率按在短沙发上，步伐匆匆忙忙。
她从员工格子里拿出一张小毛毯，跑回档案室披在祁率身上，又想起什么，脚步哒哒跑开。
棕色沙发并不算小，但被祁率一躺，像儿童床一般。
肖小美端着一杯热乎乎的，棕色的水回来，祁率斜起身，就着喝了一口。
甜甜的，带着醇香，是红糖水。
“啊啊对了。”肖小美把红糖水握在他手心，嘴上不忘交代，“你慢慢喝，烫。”
过了一会，她抱回来一个粉红色凯蒂猫的热水袋。
打开披在祁率身上的毛毯，往他腹部处一塞，肖小美这才呼地松气，扶着沙发坐在地上。
小毛毯，红糖水，热水袋。
祁率感觉肖小美这套丝滑无比的连招很眼熟。
他裹紧毛毯，冻僵的脑袋也开始运转。他转过去看着沙发前的肖小美，扇翅膀一样扑腾毛毯，“这些是什么？”
肖小美说话时带点小得意：“是不是觉得舒服一些了？这是我抽空回家拿的，属于我们女孩子独有的技能，大姨妈时期必备法宝。”
说到这，她看着祁率的脸色科普：“你现在真的和我们来月经第一天好像，脸无血色，双眼空洞带杀气，浑身发冷，像一只重生在北极的丧尸。”
祁率：...
不过，真的很管用。
热水袋的暖意从腹部传向四肢，红糖水从内供暖，毛毯裹着身躯保留温度。
他侧躺着蜷缩在沙发上，额边出着细汗，不过不再是冷汗，面色渐渐红润。长长的眼睫无精打采地扑闪着，他裹紧着毛毯感叹，声音仍旧无力：“每个月一次...女生们真是勇士...”
余光看见肖小美一眨不眨的眼神，他倏地反应过来，自己墨镜忘记戴上了。
他忙起身，翻找着口袋。
肖小美制止他手忙脚乱搜索墨镜的动作，柔声道：“没关系的。不舒服的时候，什么都不要顾忌。好好地休息一下吧。”
她第一天就发现了，祁率的瞳孔时深时浅。
寻常时候，眉眼乌黑，给人随性不羁好相处的感觉。
但在有些时候，瞳孔颜色会浅得像灰色玻璃珠子，眉眼微微压住，疏离感一下就有了，就像上次在医院走廊那样。
他常常下意识用墨镜遮住瞳孔，或许不喜欢别人发现这点。
所以肖小美不打算问，也不会明说。
祁率的身子慢慢躺了回去。
墨镜找不到了，可能是刚刚在混乱中弄丢了。
“我去镇定灵魂了。”他突然说道，“新来了一批灵魂，提前在审查房里商量好，挟持了鬼差，不愿意回到身躯。”
噢噢，临时调岗啊。肖小美点头。
“我死也不会回去！”
那些灵魂走投无路的怒吼还在耳边回响。
祁率忍不住问：“为什么会这么认真，把那些灵魂劝服回到身躯。”
肖小美想了想：“嗯...我也想不太到理由。或许是因为目前为止，我很喜欢这份工作吧。我和你说噢，我人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考上公，如果考到真的死而无憾了。可惜考了三次，都没过...这份岗位，可算是地府编制呢...”
居然是这个理由嘛。祁率心想。
“对了。”肖小美捧回那颗苹果，“这是汤奶奶给我的。她告诉我，有时候困住人心的，不过是很小的一件事，甚至就是一颗苹果。”
祁率伸出手接过苹果，在空中抛着，代替硬币完成今天的小训练。
肖小美背靠沙发，女孩子长发没有触觉，有部分碰到了祁率的手臂。
“我翻看档案时就感觉，汤奶奶生活得很独立，性格也坚韧。无法面对儿子们的争吵，似乎不是她不愿回到身躯的原因。依我看来，以汤奶奶的性格，如果在场肯定会叉起腰，把她两个儿子骂得头都抬不起来。”
祁率接住苹果。可能是因为手脚渐暖，今天准头很好。
听到肖小美的分析，他笑道：“你对汤奶奶看得很准。”
肖小美问：“那为什么不愿意回到身躯？和这颗苹果有什么关系吗？”
祁率道：“嗯...苹果是最无聊的水果，赞同吗？”
肖小美举手：“非常赞同。也不是不好吃，明明甜滋滋、脆生生的，但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吃的时候一点期盼感都没有。”
祁率：“我也是。不过，苹果可是汤奶奶曾经最喜欢吃的水果，后来她再也没吃过了。在地府，灵魂每日会分到供品以补充能量，其中每日供果最常见的就是苹果。但纵是这样，她也不吃，会分给其他灵魂。”
肖小美：“是因为糖尿病吗？我爷爷得了糖尿病后，血糖控制得不是很好，我奶奶连水果都控制得很严格，用专门小盒子给爷爷规定好克数。”
祁率想起肖小美的大伯，大舅，笑了笑：“你们家的人状况百出啊。”
肖小美也笑了：“因为我们是大家族，逢年过节聚在一起的时候有几十人。什么新鲜事都有，像班级旅游一样很热闹的。”
“真好啊，羡慕。”祁率又说回她关于汤奶奶的问题，“是也不是，汤奶奶不吃苹果不单单是因为糖尿病。”
汤奶奶是在48那年确诊得了糖尿病。
她不愿意打胰岛素针，选择吃药控制血糖。糖尿病这种慢性病，比起其他来势汹汹的疾病，只要血糖控制好，基本不影响日常生活。
慢慢地，汤奶奶也从确诊时的提心吊胆，到放下警惕，安心生活。
那一年是她带着宋雅一起生活的第五年。
五年前，启星购物街发生火灾，宋雅双亲没了，也联系不上其他亲戚。
宋雅双亲背井离乡来到这里谋发展，基本是出于断根的决心。唯一有来往的，反倒是隔壁铺位的汤奶奶。
汤奶奶算是看着宋雅长大，不忍看到六岁的她被送到福利院，所以在宋雅说谎称汤奶奶是远房亲戚时，她认下了。
此后，宋雅就寄住在汤奶奶的家里，继续上学。
宋雅天性文静，成绩优异，数学尤其突出。但她从不自夸，总说班上还有好几名女生数学也很厉害，自己还要继续努力。
汤奶奶的妹妹与丈夫成婚十余年，二人都在大学教书，一直未有孩子。两人特别喜欢宋雅，提过好几次要带宋雅去城里上学，都被宋雅和汤奶奶婉拒了。
那时汤奶奶的儿子们都在大城市发展，一个月会到镇上探望她一次，每次探望带着一小箱苹果。
汤奶奶最喜欢吃苹果了，镇上水果店比较少，苹果都灰头土面的。城里买来的苹果个头大，红盈盈的，瞧着特别喜庆，滋味也很好。
每天等到宋雅放学，两人一起吃完饭。等她写完作业，她就切上一盘，和宋雅一起边看电视剧边吃。
她虽然不能吃多，但不知不觉成了习惯，就连儿子们带着孙子孙女来的时候，她都会单独切一份给他们，至于她自己那份，要留着晚上和宋雅一起看电视吃。
宋雅也很喜欢苹果，来的第二年，汤奶奶和她一起在院子里种下了半颗苹果。起初并不抱希望，因为种这颗苹果树纯粹出于一时兴起。
谁知在接连半个月的大雨后，土里真钻出了嫩嫩的绿苗子。
在宋雅来的第五年末尾，汤奶奶和许久未见的老友们聚会时饮食不当，血糖一下上升到三十点，当晚就住进医院。
一晚上没联系到宋雅，老师说宋雅没去上学，家里电话也打不通，汤奶奶急得不行，不顾医生劝说就要强行出院时，宋雅来了。
等不到汤奶奶回家，从没出过镇子的宋雅从汤奶奶儿子那里打听到她聚餐的饭店，清晨早起赶上第一班大巴，挨个问路来到饭店，得知汤奶奶昨晚紧急送医的消息，又雇了三轮车来到医院。
宋雅看上去并不慌忙，拿着作业本，记下来了医生关于糖尿病的嘱咐。
待医生查房离开后，她握着汤奶奶的手，终于忍不住轻微发抖，像淋到雨的小雏鸟。
那一刻，汤奶奶突然意识到，这孩子冷静又聪明，肯定有大成就。
不能被她耽搁了。
病好出院后，她联系了自己妹妹，很快达成把宋雅送到城里好好读书的共识。
宋雅全程不知情。
终于到了妹妹接走宋雅那天。
那天宋雅去同学家借辅导书，汤奶奶和妹妹妹夫无声对坐着，客厅十分安静，若不是秒钟哒哒走着，还以为时间静止了。
或许看气氛不佳，妹夫笑着问道：“姐，会不会不舍得宋雅？”
汤奶奶手心被指甲掐出痕。
她的目光看着角落处的一小箱苹果，道：“不会，正好没人和我抢苹果吃了。”
妹妹妹夫都嗤得一声笑了：“我和你说，我姐最爱吃苹果了，小时候我们两没少因为最后一块苹果吵架...嗯宋雅？你回来了？”
汤奶奶猛地回头。
宋雅抱着辅导书，不知何时回的家，就这么静静地站着。
宋雅是如何离开的，有没有吵闹、有没有不舍，汤奶奶已经忘记了。
可能是低血糖犯了，她给宋雅收拾东西的时候脑袋很晕，像有一根棍子，正一下一下砸着她的头，一刻都不放过她。
目睹送走宋雅，汤奶奶才发现，两人一起种下的苹果树，开花了。
三十年过去，妹妹经常给她发照片，宋雅果然逐渐成长为很优秀的大人。
宋雅再也没有回来过，汤奶奶不是没动过去见宋雅的念头，但一想到当年自己说过的话，就好像有颗苹果生生地堵在喉咙。
她怕见到宋雅，宋雅会记起，自己是因为一颗苹果才被送走的。
苹果不知怎地回到了肖小美的手里，她抚摸着苹果红通通的外皮。
所以是因为这样，才不愿回到身躯的吗？
肖小美道：“那宋雅为什么还坚持给汤奶奶送苹果？”
祁率全身暖烘烘的，打了个哈欠：“不知道呢。估计是无法释怀汤奶奶把她送走的事，阅读理解的答案是什么来着？想起来了，那个叫，起反讽作用？”
肖小美没有再去劝服汤奶奶回到身躯，她把档案收了起来，换成三楼一位男演员的。
但那颗苹果，好像从汤奶奶那里，转移到肖小美这。
她时时想起，无法忘却。
她记得黑白无常说过，若有需要，他们是可以在人间现形的，不过时间有限。
在祁率再次“调岗”回来时，肖小美下定决心，她要去汤奶奶就医的医院，看下能不能见到宋雅。
肖小美运气不错，第二次去的时候就蹲到了宋雅。
她以汤奶奶的朋友自称，二人来到医院下的长椅上坐着。
日光很好，穿过树叶斑驳倾洒，连空气中的小灰尘都清晰漂浮着。
“你买了苹果？看来还真是奶奶的好友，连她喜欢吃苹果都知道。”
宋雅浅笑询问。她约莫四十岁上下，一身干练西装显得个子高挑，气质出众。
肖小美有些紧张，她掏出一个苹果：“我有买多，你要吃吗？”
宋雅接过，颈背挺直，目光微微下垂，端详着手中的苹果。
因为知道了苹果背后的故事，无地自容的感觉从脚底升起，肖小美两只脚并拢得紧紧的。
“你知道吗，我很久没吃过苹果了。”
知道。
肖小美在心里回答，脑袋不自觉垂着。
“因为每次一看到苹果，那股对奶奶的愧疚之情就会再度涌现。”
我知道，是因为汤奶奶的借口给你留下阴...
嗯？
不对。
怎么是你对汤奶奶愧疚？
肖小美抬头，双眼是明晃晃的疑惑和讶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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