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部手机是刚认识舍友的时候，他淘汰下来的。
初见唐一，是童铭被人围堵那次。
说起来挺尴尬的，有隔壁班的班花对他告白，被拒之后女孩哭了几回，正追女孩的三个南大看不下去，专门挑了童铭下选修课人少，三个身材高大的男生将他堵在洗手间里。
童铭身高有一七五，不算高但也不算很矮。可长期的营养不良导致他身形削瘦，一百斤出头一把骨头哪经得起这些人的围堵推搡，能想象只要随便一拳都能把他打到见庄公。
“你们，你们有事吗？”唐星一个人习惯了，突然发觉身后不对劲，解开一半腰扣的手死死抠住冰凉的纽扣，慢慢扣紧再拉上拉链，一步步往后退。
听说Z大里的取向风……总不会有人对他这种不起眼的尘埃感兴趣？
一个人开口的内容打消童铭的顾虑，“就是你拒绝欢欢？”
童铭放松紧张的手，稍微活动了下。脑海里还在寻找这个名字：欢欢？谁是欢欢？听着像他以前住在老楼邻居家的猫？
想了半天，才察觉出他们说的什么意思。
“才多久就想不起来？你这脑子？！还有，就你这弱鸡小身板儿，”右边那人上下打量童铭，见童铭脸上嘴唇都淡的没颜色，有点掉气势。
这种情况这人不会被吓出心脏病吧？虽然心里有点儿虚，但还是撸起袖子说：“真是不知好歹，我们欢欢看上你是你运气好，今天警告你不许欺负她，再有下次让你横着出去！”
运气……他这是什么运气？童铭慢腾腾地说：“我从来不欺负人，你们……误会了，我只是不喜欢她。”
“你说这话就是在伤她心知不知道！”中间那人挥挥拳头，童铭往后踉跄一步，解释说：“我如果不跟她讲明白，才是伤她心，是对她不尊重。”
“还狡辩！就是因为你，她难过那么久，你，”
中间那人还想接过话说些什么，童铭背后一格发出冲水声，紧接着是铿锵有力的声线：“谁在这旮沓吵吵啊？尿都尿不安生？”
从洗手间最里侧开门出来个年轻人，目测身高能挂着两米，穿着黑紫色篮球套装，操|着一口东北大葱味的口音。
出来的人登时来了兴趣，“嘿——？在Z大里还能看着霸凌现场？稀奇不？刚来就吃到八卦瓜？来来来，老子给你们直播。”说着掏出手机晃晃。
其中一个人说：“滚，少管闲事！不然连你一起办！”
“闲？啥是闲事？来来来——让球友们都看看咱Z大出息了不，初高中霸凌那套给搞出来了嘿？护花使者们？顺带让老刘头看看这新一届的校风，啧，不然来试试老子拳脚啊？”
唐一打开摄像头对准他们，走到与童铭并肩，比他高出一个头。
提到校长，三个人赶紧遮住脸往后退。
他们也不是校霸混混，真碰上个身材壮硕还加上脸皮厚的只能认倒霉，“走走走，神经病。”三个人往外走，走的时候连骂骂咧咧都还带着学生气。
唐一走到童铭身前，拿起放在水池下冲洗的篮球，眯着眼瞄准他们，反手投过去。篮球在半空中划了个弧线，直接砸在其中一个人脚后跟上。
唐一还不依不饶地冲人多的走廊上喊：“别走啊？哪个系的啊？你们到底想办谁啊——”
回忆到这里，童铭举着伞走在路上突然‘噗嗤’笑出声，浑然不觉周围过马路的人，看神经一样对他侧目。
手机吗……
他没亲戚没朋友，其实用不着手机。
后来，随着发在口口群里的课业越来越多，唐一说嫌手机卡顿，新买了一部，把旧的从上铺丢在童铭枕头上。
他不要，但拧不过这‘东北大汉’的热情，“先拿着，不然等你以后发达记得感谢我不就得了，哪儿这么叽叽歪歪。”
童铭以为的巧合‘舍友’，其实是唐一看他一副弱鸡样，可能是保护欲爆棚，所以申请来了这间宿舍。
他也是第二年才知道。
唐一却是这么解释的：“别感激，多正常啊，日常玄学，我爸早给我找人算了，大学里做好事我以后肯定能发财。我这不就是在做好事？”
童铭摇摇头，看了眼伴随他整个大学时光的旧手机。
念旧加节俭，大概是电池老化到了极致，等发工资换个新电池应该就好了。
他小心翼翼的收回口袋里，接着往前走。
头顶的乌云布满天空，阴沉的如同傍晚。
童铭不是个胆大包天的性格，恰恰相反，他从来都是一副温和好学生模样，活脱脱的一只人形小绵羊。
因为父亲在世时的话，每一句都烙进童铭的皮|肉，他尽可能的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尽量不影响所有人。
父亲说，他是灾星。
再和陌生人说话，就摘掉他的舌头，缝合他的嘴巴。
童铭相信父亲不是在说假话吓唬他，即便那时的他才三四岁，也能清楚的分辨出父亲眼里滔天的恨意。
如果不是自己，母亲就不会死。
灾星、克星、瘟疫……
他从不交朋友，不与人交流。在他十岁时父亲过世之后，童铭变得更加孤僻。就连上门扶贫帮助他办理学业生活的社区人员，他都警惕的不敢让人靠近。
刚开始，他故意躲着唐一。
唐一大大咧咧，根本不在意童铭的疏离。
后来唐一见他太瘦，请教他减肥，还买了两大箱方便面，下决心减到一百五……
逐渐的，唐一成了他第一个‘朋友’……
阴雨天总是致郁的，回忆在阴云中浮浮沉沉。
突然，他听到上空一声巨雷。
他那颗许久不震颤的心脏开始怦怦起来，就像在电梯里一样的感觉。
他捂着胸口，大口呼吸着，有些茫然的望向四周。
空旷的老楼耸立在两边。
童铭站在狭窄的青石板铺就的小道上，雨水打湿藏青裤脚。
忽然，他的视线透过雨伞边沿，落到不远开外的一片小十字路口。
一个十几岁的女孩正站在那儿。
再次劈下的闪电划过阴天，照亮女孩的脸，发现她正盯着自己。
女孩的脸苍白的可怕，齐肩发往下滴水，白裙子上沾着雨点污泥。
童铭停下脚步，几乎透明的唇抿紧了也不见血色。
片刻之后，女孩说话了，明明离得十几步距离，却听得清清楚楚，那声音又轻又细，带着些雨中的青苔味道。
“你是谁？你看得到我？”
“我？我……我是童铭，我，我不知道……”童铭脑袋有些乱，算命老先生的话言犹在耳。
不知不觉，童铭看向女孩的目光变得怜悯。
“你不怕我？你能救我？”女孩忽然站在伞下，想到什么，微扬下巴，与童铭面对面。
不知道女孩是怎么过来的，说这一句话的时候，就已经来到童铭面前。
他这才看清，女孩的脸不是苍白，而是青白。
“我不知道……”童铭将手中雨伞向女孩倾斜，为她遮住滴落裙摆的雨滴。她睁着无瞳仁的眼睛，五官瞬间收敛血液裂痕，变得秀气。
“可能是我……”童铭大口缓过气息，捂在胸口的手指向自己的脑袋，“这里出问题了，今天总遇见奇奇怪怪的事？”
童铭觉得大概率是幻觉。
或许父亲说的话是真的，自己是个不详的怪胎。
神经病。
女孩低下头，双手捏紧裙摆，“听地宫跑出来玩儿的小鬼说，我还有机会……只要……”只要找到愿意替她承受死亡痛苦的人，她就会彻底解脱。
这是第一个能看到她的活人。
她的善良让她做不出伤害人类的事，但她的恨意让她无法正常去到该去的地方，所以一直徘徊在这片区域，只有阴雨天和夜晚才能出现，并且一遍一遍重复死亡……
地宫？小鬼？
“哈……看吧，我就说我脑袋出问题了……”童铭捂着脑袋，扯出难看的笑。
“童铭，你身上有我同类的气息，也是……在墙里的……”女孩说完，被自己的话吓一跳，她自己也不知道怎么能分辨出来的，第一次感受到和自己同样的磁场能量。
孤独、愤恨、绝望……
还有……婴儿的味道……
“是吗？”童铭迈开脚步往前走，发觉腿上有点重量。
低头看，原来是女孩光着脚，踩在自己的鞋上。
不是幻觉吗？
童铭不好意思往外推她，只能自己后仰一点，问：“你是实体？”
“不是尸体。”女孩听成谐音，随即摇摇头，回答说：“我的尸体在青石板下，好多个，但我忘记是哪一块是我的头了。”
青石板？尸体？块？
童铭皱起眉头，脚下石板上长满滑腻腻的青苔。
“你在开玩笑吗？Cosplay？”
“不，不是，你听我说……不，”女孩正常说着话，像是感应到什么，声音忽然变得尖锐，指甲穿透不算布料的裙摆，“我得回去，我得回去！”
“回哪儿去！孤魂野鬼扰乱世人！”
“不！！！——”
伞落下，砸在脚边。
童铭懵然，哪来的中年人？
“哪来的小子来坏事！”中年人跑到跟前，捡起雨伞里外检查一遍，“没有？怎么可能？跑哪儿去了？”
“这……这位，叔叔？你是要借伞吗？”
“我借你爷爷个腿！”中年人气急败坏，指着童铭的鼻子骂：“你这不长眼的要不是我一把老骨头救你，你就被吞了知不知道！”
童铭摇摇头：“……不，不知道。”
“唉，可惜晚了，肯定让她给跑了，这东西看着是新的，肯定刚死没多久……”
空中又传来一声巨雷，童铭从中年人手中取过雨伞，发现伞骨坏了两根，无奈撑到头顶，勉强不漏雨。
闪电打着白炽灯般的光，照清中年人脸上的时光沟壑，有点渗人。
“你能看见她，小伙子不简单啊？”
“她？发生什么了吗？”
中年人转转眼珠，怀疑的看着童铭，说：“以后雷雨天别走这条小道。”说完瞪童铭一眼，转身摆了摆手，捏着个木珠串子越走越远。
什么奇怪的人？
童铭在原地划圈，圆规似的观察一遍。墙壁、地板、没有刚才那个女孩的痕迹。中年人在悠长小道里越走越远，灰黑色背景越来越模糊，直到变成芝麻小点再也看不到。
童铭还没走出两步，雨下得越来越大，手里的伞被吹得摇摇欲坠，掀翻在地。
先躲躲吧。
他捡起被大雷雨吹的零零散散的伞，走到白裙女孩站着的十字岔路。
怎么没雨变小了？
抬头往上看，有一截雨棚延伸在外小半米。
窗边是一盆绿植。
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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