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天色渐暗,忽而下起了小雨。
桂花香一缕一缕,伴着微风,从不远处的山腰飘过来,混合着泥土的清新。
一群镖师沿着乡间崎岖的小路自南向北而来,一路上走走停停。
在雨下大之前,总镖头祁少安催促众人加快些脚步,好躲到一旁的废弃驿馆避雨。
随行的马车十分笨重,车辙印很深,在泥泞的路上,沟壑如起伏的波浪。
镖师们疲惫不堪,身上的衣物或多或少都沾染了血迹,还有多处破损,显然近日内,他们的经历谈不上愉悦。
驿馆杂草丛生破落衰败,巨大蛛网从房檐扯到了门框,挂着一串串晶莹的雨珠,似乎要把整张网坠破。
他们并未直接推门而入——祁少安抬剑示意,众人噤声不语,皆以手压剑摆出防御姿态。
他持剑身用力一顶,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了,荡起一片尘土。
没有埋伏机关,也没有人的气息。
冷风袭来,摇摇欲坠的蛛网最终被吹破。
见状,他如释重负,挥手示意大家进去躲雨。
外面大雨滴滴答答,里面小雨淅淅沥沥。
不过好歹算是歇脚的地方,总比露宿山野要强一些。五六个房间,容纳这队人马绰绰有余。
也怪不得他这么谨慎小心,走镖之人一向如此,更何况这趟镖不安稳,已要了几十人的命。
祁少安年纪不过二十多岁,比起队伍里其他五大三粗的镖师显得青涩稚嫩许多,然而却是第一镖局——武威镖局的少当家,也是总镖头,算得上武林的后起之秀,个中翘楚。
在江湖上,他还有个美誉——“残月剑”。
微风起,剑出鞘,繁花落,月影残。
据说一手快剑无影,出招干脆决绝。
因他声名在外,一般的土匪蟊贼,单是听到“武威镖局”的名号,就打消了劫掠的念头,任他们押送的货物再价值连城,也不敢妄动分毫。
可这次却有些许不同。
他一边啃着被雨水打湿的烧饼,一边望着手掌心的同心结,心中滋味莫名。
同心结,同心结,永结同心,白头偕老。
他苦笑着,脸上早没了往日的神采,眉目间只剩愁苦的情绪。
【此趟镖事关重大,不敢出半点差池。请镖局务必加派人手,一路由总镖头亲身护送。若是中途走漏半点风声,定会招来杀身之祸,切记切记。】
半月之前,武威镖局接了一趟奇怪的镖。
若是时光逆流回当日,祁少安决计是不会劝他爹去接的,这是他迄今为止最后悔的一趟镖。
那时,看到委托人在书信中这样吩咐,他已有预感,显得心神不宁。
书信言之凿凿不疑有假,看来这趟镖分量不轻,弄不好性命难保,可最终还是接下了。
原因无他,三百两黄金并不算个小数目,足够镖局所有弟兄忙碌个三年五载,值得冒险一试。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亘古不变的道理。
将此物从金陵护送到洛城,仅仅半个多月的路程,即使耽搁了,也不过一月有余,若是不出岔子,黄金就到手了。
委托人财大气粗且诚意满满,随书信一同附带奉上的,还有五十两定金。
当时的他被金钱蒙蔽了心智,美滋滋地规划着将来——做完这笔大生意之后就收手,置几亩良田,买几个铺子,也学着去做生意……最后,还要向邻家,那个经常缠着自己学剑法的小妹去提亲。
为免夜长梦多,他当即召集人马,一行人连夜便出发了。
应委托人吩咐,镖队赶了一驾马车,车上是三箱金银珠宝,虽也价值连城,不过却是迷惑人的幌子,真正押送的东西另有其物。
而他也留了个心眼,让镖局另一部分人走大路当作诱饵,他们则特意选择了不常走的小路。
可谁知尽管一路上步步为营小心谨慎,麻烦事却接二连三。
除了打家劫舍的土匪山贼,不少门派的武林人士也趋之若鹜,都来抢夺。
抢夺者成群结队武功高强,让镖队吃了大苦头,死得死伤得伤,三十多人的镖队,一路走来竟七零八散,到如今不过才剩下了九人。
幸好东西没丢,待明日翻过这座山头,渡过洛水,傍晚便能到洛城了。
走镖之人一向过的是刀口舔血的日子,手下弟兄的死,祁少安已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
一番安顿之后,他披着遮雨的斗篷蓑衣,登上破落的屋顶,做起了称职的守夜人。
他靠着歇息,闭目却不熟睡,偶尔的风吹草动都能拨动他脑中紧绷的弦。
乌云遮月,夜深人静,细雨沥沥拉拉落着。
明明交差在即,他却如芒在背辗转反侧。
犹豫良久,他掏出了怀中之物。
东西被包裹在绣着花纹的黄色手帕里,上面还紧紧缠着红绳,从里到外都散发着勾人的气息。
他越看越觉得蹊跷,思来想去,认定这平凡之物必有玄妙之处,否则如何能比得上黄金百两?
他十分好奇,却不能打开。
他不能窥探委托人的东西,这会使镖局信誉尽失。
但好奇心难免抵挡不住。
究竟是何物?前朝大师圆寂留下的佛骨?方士炼制而成延年益寿的丹药?还是……
他百思不得其解,想得入迷时,楼下传来了响动。
他将东西揣怀里,飞快翻身而下。
房间里一丝光亮也没有,深色的液体沿着石阶流下,混进雨里。
他眼睛一眯,拔剑出鞘,以凌厉的剑气破门而入。
枯草堆上,手下弟兄横七竖八地躺着,仍旧闭着眼睛,仿佛还在安然入睡。
可借着月光细看,不难发现几人无一例外颈间一道细缝,微微可见。
有人片刻之间就了结这些镖师的性命,虽说是趁着他们熟睡之际偷袭,可也能看出此人出手极为狠辣,是个残忍的高手,死者连叫喊都来不及就已经断了气。
不对!祁少安如梦初醒,骇然失色。
一……二……三……
干草上只有七具尸体,还少了一人!
他登时明白过来,反手一镖,向背后射去,只听得“咣当”一声。
飞镖被剑挑开了。
声音从背后传来,带着几分嘲讽几分喜悦,“你们着实可笑,一路带着索命的阎罗仍不自知。”
索命的阎罗?
祁少安大着胆子,慢慢扭转着僵硬的身子。
迎着微微的月光,那人的轮廓清晰可见——是一张熟悉的脸,却不是他熟悉的人。
这张脸的主人,本来的名字应该叫肖诚,一向忠厚老实,是此次镖队里最有经验的老人了,也是祁少安的长辈,该称呼一声舅舅的。
而眼前的杀手不知何时杀了肖诚,冒充他的身份一直混在镖队。
这计划不可能是朝夕之间想出的。或许从一开始出发时,杀手就占用了肖诚的身份。
整个计划缜密细致,让祁少安不寒而栗。
杀手提起了剑,双脚攀在房梁上倒挂着,居高临下看着他,露出一抹得逞的笑容,“莫非你还不知晓,这押送之物便是‘鲛珠’!”
鲛珠!
单提起这两个字,都足以让人眼冒绿光。
祁少安心中恍然大悟,怪不得江湖人都来抢夺。
鲛珠传说由来已久。
昔日扶桑剑客渡水而来,将鲛珠赠予中原武林的兰亭主人。
后来兰亭主人妻子病重,借由鲛珠起死回生。可是却走漏风声,惹得各大门派觊觎,组成联盟前去抢夺。
最终兰亭主人一家葬身火海,鲛珠随后也不知所踪。
这便对了。他深以为意,只有鲛珠,才能让江湖人不顾性命纷纷前来抢夺。
可笑的是他自己竟然不知,究其原因,必是有人翻云覆雨,将他乃至整个武威镖局玩弄于股掌之间。
他咬牙切齿,提剑打算殊死一搏,还未出手,手腕一阵钻心疼痛,血扑扑踏踏地滴着。
握着剑的手整个掉到地上,手指抽搐了一下便趋于平静。
他剑虽快,称得上“无影”,却远远不及对面之人。
江湖上高手如林,他也不过沧海一粟。
这个杀手似乎喜欢折磨玩弄人,任他挣扎,并不着急取他性命。
明知逃出无望,他反而生出了一份畅然,苦笑着喘息,靠在角落里,左手颤颤巍巍掏出来,想一窥这传闻之物,那样死也值了。
用牙齿绞断红绳,丝帕里的东西掉了出来,他眼疾手快接住,竟只是……一枚小石头。
他捏起来,照着月光,“就这?!”
杀手大笑,“东西早就在我手里了。”
祁少安:“……”带着不解,震惊,他喃喃自语,“怎……怎会……”自认为一路上已足够小心谨慎,怎么还会让旁人顺手牵羊?
杀手摇摇头,哀叹这人的愚蠢,“我既然能一路冒充肖叔,会拿不到它?”
祁少安更加疑惑,“你既然拿到了,不应该早就离开?”
杀手露出狠辣的神色,摸了一下冰凉的剑身,两指抹去上面的血迹,“鲛珠一千两,你们的命,还值一千两。”
若不是雇主要求必须在此处取镖师的性命,他早就动手了。
“哈哈哈……”祁少安突然也笑起来,理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他犹如醍醐灌顶,脑中十分通透明白,忍着疼痛说道,“你我都是棋子,不过任人摆布……我先走一步,在黄泉路上候着你。”
鸟兽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杀手被戳中敏感的内心,勃然大怒,一剑封喉。
雨夜是最适合杀人的,那些留下的痕迹,天晴后就很容易被抹去。
拂晓时分,有两人骑马自北而来,似是早有预料,看到破落驿站里遍地尸体的情景,他们并不吃惊。
谢荣华蹲下来,捏着鼻子翻看死人脖颈处泡得发白的伤口探查。
蚂蚁被惊扰,纷纷四散逃开。
他敛眉,注意到祁少安身旁掉着的那个同心结。
有了牵挂,剑就没那么锋利了。
身后的随从阿白环顾四周,发现杀手并没有按照约定在此处等候,很是疑惑,“莫非他失败了?”
谢荣华摇头否认,很明显,若他失败了,躺在此处的就是他自己了。
阿白愤愤不平,这杀手可是离殇阁中榜上有名的人物,熟料竟如此不讲信誉,收钱办事却不复命的。
不过,他转念一想,若有人想要自己的命,自己还会讲信誉么?
对于大多数人而言,在活命面前,什么尊严信用都变得不再重要。
那个杀手不愚钝,或许也猜到了幕后主使会杀人灭口,所以逃了。
“属下立刻派人……”
他话还没说到一半就被打断了。
谢荣华摆手制止了他,盯着地上散落的红绳和丝帕,十分胸有成竹,“逃不掉的。但凡杀手动了一分染指鲛珠的心思,便逃不掉。”
阿白想到了什么,恍然大悟,点头,不禁佩服着公子的深谋远虑。
武威镖局押送“鲛珠”被抢夺一事,不久之后就传遍了整个武林。
传闻可以“生死人,肉白骨”的东西,谁不想要?谁不想得?
可以预料到,“鲛珠”现世,必定掀起一场血雨腥风。
宋玉《风赋》:“夫风生于地,起于青萍之末”。
2023.7.25修改:①丰富了一下祁少安的人设;②谢荣华和阿白的身份在这里直接点破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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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风起青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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