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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4-入谷

温寻吃了那丹丸,腹痛如绞,汗淌一了身。他原本只是寒热交替之症,罗阗想着让他吃些酒发发汗说不定就好了,被周恕这么一折腾,竟也不知该如何医治了,输了真气,化了符水,又把医馆里的大夫请来瞧过,依旧没有好转。

周恕也吓坏了,遣了山雀回去请老唐,竟没找着人。

偏那沈家父母又找上罗阗,哭着喊着非拉他去作法救治失了魂的儿子。

周恕没了主意,左思右想之下,觉得解铃还需系铃人,当下决定先把人弄回去再说。他不知在哪里“借”了条老牛,将哼哼叽叽的温寻驮到了无归渡口。

烈日西斜,红霞漫天,梅溪河沿途本是暮色晴好,可行至无归渡,河面上却笼罩着一片沉沉雾霭,将对面的景致遮了个严严实实,只露出绵绵远山起伏的曲线。

一个素衣白裙的女子挽着包袱伫在岸边,朝着对岸张望。

周恕远远打量着她,忍不住冷笑一声,心道,最近也不知是怎么了,棺谷竟然也热闹起来,以往一年到头见不到几个活物,最近个把月倒是宾客盈门。搞不好真像老唐说的,太平日子过久了就会出乱子。老唐说过他前先前占星,显示天下要出大事。说来也是,阗哥最近生意都变好了,十里八乡的小妖多起来,少不得到处去消灾除祸、平乱安宅,连温寻这种三脚猫修士都出门除祟了,看来这世间真是妖魔横行了。

那女子转身见有人来,正欲开口,却听周恕道:“此路不通,赶紧走吧。”

女子脸色一僵,见这说话的人不过少年模样,故作凄然道:“小兄弟,我只是……”

周恕赶着过河救人,不容她多说,不耐烦地道:“你只是只香猫,去棺谷干嘛呢?”

温寻伏在牛背上颠了一路,迷迷糊糊听见“香猫”二字,挣扎着想爬起来瞧瞧,无奈全身无力“扑通”掉到地上。他使劲瞧向那女子,正是那勾魂娘子,今日换了寻常农家女的打扮,当即便指着她道:“抓、抓住她,她是勾…魂…娘子,把魂袋…交出来。”

自打前几日把温寻踹下河,周恕便一直呆在棺谷,仙门子弟捉妖的事刚在仙客居里闲听了一耳朵,没想到这就遇上了正主。

“罢了,小兄弟不愿相助,我自寻他路便是,莫说些没头脑的话来吓我。”那勾魂娘子见周恕小小年纪,竟一眼识破她的真身,又想起棺谷的种种离奇传说来,只怕是个不好对付的主。虽说温寻这个冤家不足为惧,但始终也是碍事,以一敌二不划算,当下便作势要走。

周恕哪还能放她走,沉声道:“站住,把东西交出来!”

“小兄弟,你莫要……”

那勾魂娘子话还没说完,一圈红光在她头顶乍现,将她牢牢困在原地不得动弹。

周恕冷道:“交出来!”

那勾魂娘子原还想着小孩子耳根软好哄,可眼前这位比地上躺着那个聪明了不知多少倍,竟然不给她半点动手的机会,此刻别说勾魂了,自己的魂都快吓没了,哭嚷道:“小哥饶命,小哥饶命,那东西现下不在我身上啊。”

她话音刚落,又“啊”地尖叫一声,头顶悬着的红光又紧了一圈。

周恕道:“魂袋在哪儿?来棺谷做什么?我劝你最好想清楚再说,若有半句假话,这破妖咒可容不得你。”

那勾魂娘子此刻真是肠子都悔青了,按说那日逃脱后便应离开这是非之地,可她偏被那丑人说动了心思,想来这棺谷看看有什么了不得的地方,说不定还能勾几个厉害的生魂灵魄回去领赏,不曾想竟是一脚踩进了鬼门关,一头撞上了小阎王。

“那魂袋…我,我交给…放…放在……”

周恕见那勾魂娘子吞吞吐吐,前言不搭后语,料定她必是受制于人不敢吐露真相。他扬手朝那红圈一抓,只听“啊”的一声,那勾魂娘子立时现了真身,化作一只黄黑相间的香猫瘫倒在地,脖子上死死系着一根红绳,另一头在周恕手里攥着。

……

温寻迷迷糊糊的,感觉晃晃悠悠如在舟中,仔细分辨,似乎有人正抬着他徐徐前行,缓慢而又颠簸。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恶臭,像是什么东西腐烂多时的味道。

他一抬眼,腹中便绞痛难忍,费了老大劲儿才睁开了眼。

白雾如纱幽浮半空,遮住了星天,竟已是入夜时分。

他转头一看,耳畔竟生出一只腐烂生蛆的白骨爪,包裹在褴褛破败的衣衫下,正是那恶臭气味的来源。他不由得“啊”了一声,扭头望向另一侧,也是同样的鬼手。

顾不上腹痛,温寻吓得一屁股坐起来,这才看清眼前景致。

四只快散架的走尸正用一扇破门板抬着他,摇摇欲坠地走在一条诡异的长街上。两行纸火悬在空中,为他们引路照亮。

长街凄清,无风、无月、无星,更无半点人气。街市两旁倾颓的屋舍,鬼魅一般影影绰绰笼罩在白雾之中,各种植物从泥土与破砖的夹缝中挤出来,天长日久,有的成了参天的大树,有的成了森蚺一般扭曲的巨蔓,在残垣断壁、腐木瓦砾之间贪婪恣肆地生长着,在苍茫夜色里张牙舞爪。

无怪乎被称作棺谷,四处都是一片荒芜颓败、阴森可怖。

“你醒了?”一个小脑袋从旁冒出来,正是那位行止古怪的小兄弟——周恕。

温寻道:“周兄弟,这是……”

周恕不好意思地挠挠鼻尖,“你在渡口晕过去了,这不带你瞧病去么?!你肚子还痛么?”

温寻受到了惊吓,这会儿哪还顾得了腹痛了,道:“这里就是棺谷?”

周恕回道:“嗯,不用怕,这里看着阴森,其实太平得很。”

一个嘴上说得轻松,一个心里可不这么想。温寻虽是仙门中人,但从未入世行走,何曾见过这等场面,再说被“鬼”抬着走的经历只怕连见多识广的仙门宗主都没体验过。他木然地看着眼前鬼气森森的街市,心中万分担忧,也不知道这周兄弟是何方神圣,是正是邪?毕竟鬼道一脉,素来为正道不齿,被视作旁门左道、邪魔外道,自魔祖以下并无传人。后世纵有修习者,能自悟法门者寥寥,大多都是些不入流的小角色。不想自己初入江湖就撞了大运,遇到这么个法力高深的鬼道少年,似乎不是什么善茬儿。

周恕见温寻呆呆地僵坐着,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忽然指指那破门板下挂着的香猫说:“这妖精我帮你拿住了,不过魂袋没在它身上,等你好点儿了,再仔细问问。”

温寻遗憾地摇头道:“凡人生魂,离体三日,只怕也是没什么用了。”

周恕听闻,欲言又止,转而道:“沈家那小子,本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能救便救,救不了也是活该。这香猫倒是有点道行,若能找到你要的东西最好,若没什么用,给老唐的丹炉添把柴也不错。”

温寻心下一惊,他乃名门子弟,师门平时所教遇妖邪之物也是导引、度化、斩除之类的,从未听说拿妖物添柴炼丹,未免太过狠戾了些。他忽然想起周恕在渡口一眼识破那勾魂娘子,好奇道:“周兄弟,你为何能一眼识破妖物真身?用的什么法术制住她的?”

周恕不以为然,道:“你没听他们说吗?我是棺材子,五感敏锐异于常人,从小就能看见鬼,大了自然就能认出妖,没什么好奇怪的。刚才那招,是我跟阗哥偷学的,其实就是个缚妖术。”

这话一点不假,自小到大,罗阗只教过周恕些许传音、自保的皮毛。周恕五岁开始便独居棺谷,那时罗阗接管了地公祠,住在镇上,怕他一个小孩有什么差池,便每晚派只蝙蝠来瞧瞧他,陪他说说话。有一天,那蝙蝠刚过渡口,就听周恕坐在河边哭得死心裂肺的。原来,他下午在地里学着种土豆,一条蛇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吓得他哇哇大叫,挥着小撅头跟那蛇拼命。好在双方势均力敌,都被对方的阵势吓住了,最后不欢而散。小周恕吓得不敢回家,跑出棺谷想去找罗阗,可他只有五岁,又不会凫水,只能坐在河边伤伤心心地哭。

待罗阗赶到,小孩便哭着求抱,眼泪鼻涕一大把,小手不住比划,有多么大的蛇,站起来跟他打架,浑身泛着可怕的幽光,牙齿又长又尖,吐着血红的信子,一蹿上来差点咬了他的鼻子。罗阗也是后怕,终是觉得放一个五岁的孩子住在这么个鬼地方于心不忍,又回去陪他住了些时日,直到周恕能驱动些蚊子苍蝇麻雀之类的小玩意儿求救报信了,这才又住回镇上,仍是三五天回棺谷看看他。

小孩学了本领,免不了技痒,可罗阗教了术法却不教内功,所以周恕放出去的那些苍蝇蚊子没少掉进罗阗的茶饭里。后来周恕认识了杨吵吵,这才悄悄学了点真正的内家功法。渐渐地,放出去的“探子”耳朵也尖了,眼睛也亮了,时不时偷学些法术,罗阗也是睁只眼闭只眼任他玩闹罢了。

温寻哪晓得他那么多,接触越多,越觉得周恕可怕,小小年纪行为各种古怪。

此刻,他坐在门板上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忍不住探道:“周兄弟,你的内功术法都是罗兄教授的?他是你师父?”

周恕闻言一顿,随即答道:“不是,他不是我师父。这些都是我偷学的。”

温寻瞥了眼身前的走尸,迟疑道:“这役鬼的术法是从哪里学的?”

行进的走尸忽然停了下来,温寻暗暗吞了口唾沫,只见周恕绕到他面前,板着一张脸道:“你觉得我修鬼道?!”

温寻本就是个楞头,就这么点试探的小心思,一眼就被人识破了,便直言不讳道:“修习禁术,恐伤根本,害人害己,周兄弟还是学些正道的好。”

周恕笑道:“怎么,瞧不上我这邪魔外道?怕我害你不成?”

虽不至于真怕他加害,但正邪不两立,若周恕真是旁门左道,温寻的师门教诲绝不容许与其多作纠缠,他当下默然不语。

周恕又道:“放心,没人害你。我也不修鬼道,这不过是一种驭灵术而已。你若不信我,大可以信我那位朋友,他是名门子弟,你一见便知。”

说罢,他再不言语。

四只走尸悄无声息,熟门熟路地在棺谷之中穿行。

温寻心中好奇,传说魔祖役鬼也要靠内力催动笛声,可眼前的少年并无任何厉害法器,不仅能以歌行舟,更可驭鬼于无形,手不动,唇不抬,走尸便能乖乖任其驱策,不知有何玄机。

太静了,细细的脚步声在凝固的空气中悠悠地飘着,像是有看不见的东西在耳畔轻语,让人感到头皮发麻。温寻正欲开口说点什么,几只走尸在一处乌漆抹黑的院子前停了下来。他仔细打量了一下,这宅子虽然破旧,可相比一路行来的破墙烂瓦倒是齐全了不少。

周恕忽然打个响指,走尸迅速放下温寻,四散隐匿于夜色中,两行纸火一路飘进了院子里。

“老唐,我回来了……老唐?!”周恕高叫了几声,却无人回应。

周恕搀着温寻进了院子,却见四下黑漆漆的,屋里没点灯。

察觉有异,周恕轻轻撤开温寻的手臂,朝他做了个闪避的眼神,独自走到屋前,打了个响指,满院的纸火倏然熄灭,几间屋子的灯却亮了起来。

他轻轻推开门,只见厅堂正中,地上画着一个腥红血阵,一只丹鼎歪倒在旁,炉灰了洒一地。

正欲上前查看,忽然一道白光从斜里刺出,直奔他面门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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