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怀书凝视邹尘无言，剑眉紧蹙，隐在道袍宽袖下的手指骨节因用力而泛白。
二者对峙不语许久，最后还是由邹尘率先打破沉默。
“墨怀书……你过得还好吗？”
“贫道法名净尘子，不知大祭司所言何人。”
邹尘一时语塞，但也只好继续硬着头皮追问：“为何不回阴阳家？”
他顿了顿，接着说：“阴阳家真正的内鬼已然伏诛，你叛徒之名的冤屈最终昭明了。”
又是一阵静默。
邹尘紧盯眼前人，心中生出万般心疼。
都怪自己不好，如果当初足够信任墨怀书，或许就能避免许多错事生发。
“贫道不知大祭司所言何事，但贫道自幼于寒山观长……”
“你觉得以我目前的修为还分不明真假吗？”
墨怀书想好蒙混之辞欲言，却被邹尘径直打断。
“对不起。”
邹尘眸目真挚地望着墨怀书，奉上了迟到几十年的歉意。
“你两次为救我都能豁出性命，我却都没能相信你，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墨怀书听罢，只作神色漠然。
想他三世为人，第一世在龍神圣陵与邹尘情义两断在其咒骂中死去，第二世拼死揭发阴阳家内鬼却被邹尘怀疑死不瞑目，没想到竟在这第三世得来了一句道歉。
又能如何呢？
要墨怀书听完道歉后立刻放下所有芥蒂原谅邹尘吗？
从前痴怨太多，任谁都知道过往温情难返。
第一世年少时邹尘与墨怀书云游四海伏魔降妖，遇过一江湖盲道为他们占卦，算出彼此间命理相克，相遇即不得善终。彼时二人只当作笑谈，不以为然。后来世事浮沉，沧海变换，凶险卦象竟一一应验。
或许他与邹尘本就是一段孽缘。
命也，运也。
邹尘焦急等待着墨怀书的回应。
却不知往日愁痛事事休，而今墨怀书只想为自己而活。
“够了！贫道并非什么墨怀书，亦不会接受什么道歉。若无他事，还请大祭司早些离开。”
墨怀书淡然说罢便转身离开。
见状，邹尘忙上前拉住墨怀书。
“墨怀书，我心悦你！”
邹尘语如霹雳，雷得墨怀书外焦里嫩。
“此绝非少年时的因喜而轻诺。从前你的个中心意，我一直都明白，只是不敢面对。后来我无数次在午夜魇梦中悔恨当年在圣陵对你说的那些话，也痛恨自己为何一次又一次地不信任你……”
魂梦多年的心上人经苦寻方得重见，邹尘只想将压抑至今的心意诉尽。
“自你第二世重生回到阴阳家的时候，我就认出了。我只是愧疚，愧疚到不敢再面对你那么赤诚的爱意。可是当你又一次挡在我的身前死去的时候，我真的彻底疯了。也是从那刻起，我便清楚自始至终我的这颗心早已装满了你……”
“说够了？”
只见墨怀书掌心燃起一团蓝色幽焰打向邹尘。
邹尘来不及闪躲，火焰很快漫布全身。
“墨怀书！”
邹尘惊呼出声，身形迅速化作一片飞灰散尽。
这并非邹尘本尊，而是阴阳家独有的纸人附魂术幻化成的分身。
只是在分身消散前邹尘看到墨怀书手执掌心焰的那副冷然模样，心脏宛如被一把尖刀扎破，涌出无数哀伤。
……
阴阳家秘殿内，邹尘脸色阴沉，四周空间皆笼罩在一片极为恐怖的威压下近乎扭曲。
抑郁烦躁的邹尘打出一面绣着“百宝”二字的流金祥云纹灵幡。
灵幡周身九彩璎珞环绕，散发着柔和而神秘的光芒。它在空中越化越大，最后展成一座阴阳五行灵阵。
“急急如律令，唤！”
口诀落下，一股厄怨气息自阵法中透出。
此刻若有旁人观见，必定以为邹尘招来了什么不祥的祸鬼灾妖。
“为什么你老是能精准命中我的睡眠时间然后摇我出来，不知道神明也是要睡美容觉的吗？”
娇俏却蕴含怒意的声音伴随着粉衣可爱少女自阵法中同时出现。
世人皆知邹尘曾御天地恶神，屠戮九州。
可要是当他们真正看到这幅乖萌模样的缘结神之后，或许都要怀疑当年让九州大地血流成河的堕落恶神究竟是不是这位。
“你小子最好是真的有事找我，不然哼哼……不是，你咋了？”
缘结神才发现邹尘一脸的垂头丧气。
“我找墨怀书谈过了。”
“看你的神情，应该是谈崩咯？”
缘结神坐到邹尘旁边，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宽慰。
“说吧，到底发生了什么？让本神明来开导开导你。”
“我明明都按照你说的做了，见到墨怀书就直接倾诉心意，可他……为什么一把火把我烧了？”
“不应该啊，按理说他和你两世情缠，怎会对你的心意无动于衷呢？”
“你这招哪学的？到底管不管用啊？”
邹尘面露疑色，望向正在摸着下巴思索的缘结神。
“你们凡间的小话本啊。”
“不是！”
邹尘闻言直接整个人轻轻地碎掉了。
早不该信她的，这个不靠谱的缘结神！
“我后悔信你的鬼话了！”
“喂喂，本神明可是司缘神主，怎么会说鬼话呢？要说也是神话嘿嘿。”
邹尘浑身散发出更强的怨气，活脱一厉鬼现世。
“哎呀，没事的。”
缘结神小心翼翼地出声企图安抚邹尘。
“起码你把多年心意告诉他了嘛，也算有个开头是不？虽然这个开头可能不是那么美好……”
“你好烦！”
邹尘直接将缘结神一把塞回了灵阵。
“呀呀呀，你小子别那么粗鲁嘛！”
罢了罢了，事到如今唯有先处置好阴阳家的事务再去寻墨怀书了。缘结神所说其实也不免有理，万事开头难，只要开了头，后面的都好办。
邹尘这样自我安慰道。
……
待邹尘安顿好阴阳家后，本想再上清水观找墨怀书。
可转念一想，上次太过唐突，结果被一把火烧掉。若是再冒冒失失地去打扰他岂不是很败好感？
于是乎邹尘怂了，没去。
可叹这世间红尘如万千浪起，唯情此字，总令人瞻前顾后，畏首畏尾。
即便是道之至臻的戮天尊也不能免俗。
不过很快邹尘就能和墨怀书再次相见了。
想帝君费尽心力请邹尘出山，为的不过是龍神圣陵异动一事。
近日不知为何，圣陵异动强烈非常，据说伤了两位负责看守的道家大能。
邹尘驾驭玄凰带着五大长老赶来时，道家已有数位真人负伤倒地，还剩与邹尘同为大乘境界的天宗掌门虚灵子同几位真人在拼死支撑阵法。
只见偌大圣陵中到处充斥着狂暴烈焰。
圣陵之央是一个以熔岩作水、深不见底的渊池。
渊内传来剧烈的金属撞击声，细看下竟有条浩硕无比的龍魂正在池中发狂发怒，而上万条由九天玄铁铸成的粗壮锁链将其穿筋透骨，用力缚住。
整个秘境的狂暴烈焰就从这龍魂身上喷发出去，撞在封印阵法上引起轰隆阵阵。
上次百家狩魂，邹尘也曾见过类似场景。
只不过在那地狱般的经历中，他痛失双亲，也第一次感受到墨怀书尸体从怀中渐凉的巨大悲怆。
不知是因悲惨遭遇历历在目的刺激，邹尘镇压龍魂的手段可谓残暴至极，令在场的所有人都从心底油然生出一股森然惧意，生怕邹尘一个不留神，自己也跟着龍魂一齐被雷霆打击。
邹尘凌虚而立，渺小身躯虽在千丈龍魂的面前宛若微尘蝼蚁。
但见他双手疾速结印，身后的阴阳百宝幡也渐化百尺之大，荡出无边灵光，展成一座巨大的阴阳五行灵阵。
缘结神率先从灵阵走出，她身隐万千怨气，射出无数道由猩红神力凝结而成的绳索捆住龍魂身躯。
“五行轮转，森罗无间，万鬼千妖听吾号令。暗界幽门，开！”
随邹尘法诀落下，空中徒然显现八扇灾厄之门。
“八方动，九方惧，十方灭。百鬼夜行，动！”
怨鬼厉妖、嗜血凶兽自门中争先涌出奔向龍魂，缠上其身拼命撕咬。
蝼蚁虽小，但若无穷尽数，亦能让庞然龍魂痛苦不堪。
接下来迎接龍魂的是邹尘更为恐怖的杀招。
一时间天地昏黑，成片劫云集聚。
“天洞天真，毕火毕真。灭魂神雷，降！”
众人惊叹，竟是最伤魂体的雷电术法！
九九八十一道极粗的电光雷蛇径直打下，被缘结神捆住的龍魂避无可避，被劈得好一阵剧烈翻滚，然后轰然掉落渊池。
失了龍魂的力量支撑，秘境中的烈焰逐渐停息。
邹尘以为龍魂就此被降，正打算收回法宝时，却不料险象横生！
龍魂趁邹尘放松警惕之余，突然奋起集聚所有龍息，拼尽全力给邹尘来上一击！
等到邹尘反应过来的时候，因其大半灵魄受损，一时间灵流艰涩，他竟无法使出灵力抵挡！
情急之下，墨怀书下意识地直接脱离封印阵法，不顾虚灵子阻拦飞身扑向邹尘，扔出一张金光符篆释放铺天盖地的寒冰冻雪挡下了这击。
方才那幕像极了墨怀书前两世为保全邹尘而豁出性命的场景，深深刺痛了邹尘。
在灵力重新流畅运转后，邹尘将各种术法不要命似的砸向龍魂，把它打得奄奄一息。
“大祭司快住手！”
这时带着援军赶到圣陵的帝君急忙叫停邹尘。
“龍魂乃我皇族根基，万不可彻底消灭啊！”
邹尘被怒火烧得青筋暴起，哪管劝阻，非要把这龍魂给干飞不可。
况且他知道，无论如何镇压，这龍魂都不可能彻底消灭，只需些许时日，它便能重新汇聚力量再度暴动。
否则千百年来，也不会有那么多人为了镇压它而牺牲，包括邹尘的父母。
忽然墨怀书在邹尘的身旁出手拉住了他，柔声劝导：“已经够了。”
“墨怀书！”
“嗯？”
“以后遇到危险，不许再挡在我面前！”
说罢，邹尘掌中凝聚了一股无比强悍的灵力，霎时天地失色，空间扭曲。
“区区畜生，我吃它一击又能如何！”
只见邹尘一掌拍出彻底把龍魂镇住，使其再也无力翻腾，同时为封印阵法注满灵力。
转身离开的瞬间，邹尘将一张符篆贴在了墨怀书的腰上。
趁无人在意的间隙，墨怀书火速把这符篆藏进袖里乾坤。
接下来就是救治伤员、打扫战场了。
邹尘帮不上什么忙，于是飞身御上玄凰，转瞬消逝在浩渺苍空。
只余墨怀书呆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远去。
玄凰载着邹尘和缘结神翱翔于云穹之中。
“我就说这招英雄救美好用吧！”
缘结神十分得意地扬起了手里的那本《郎情误》。
“本神明看了那么多恋爱小话本的经验可不是吹哒，你都不知道刚那个小娃娃都快被你撩得面红耳赤嘞。”
邹尘默然不语，按照当时的情形来说，他应该才是那个被救的“美人”。
在圣陵，墨怀书飞身相救的那一幕，和前两世他为救邹尘而死的场景是那么地相似。
再回想，邹尘的心脏像是被人紧紧揪住一样。
他真的好怕，怕又要失去墨怀书了。
邹尘自幼受教导要严遵礼法，恭端己身。行露骨求爱之事，对邹尘来说是极难的。但墨怀书第二世重生后再次死在他的怀里时，邹尘便彻底明了自己对墨怀书早已情根深种，不可再拔。
他躲避了墨怀书两世的赤诚爱意，现在说什么也不能再失去墨怀书！
“我再看看还有什么招适合你用的哈。”
看着缘结神手中变换了一册又一册不同的小话本在认真查阅着，虽然觉得她可能不是那么地靠谱，但对于毫无恋爱经验的邹尘来说或许也不失为一个选择？
邹尘目光转移，凝望蓝天而沉思，呼啸风来吹动着他长发葳蕤。
墨怀书，下次再遇到危险，求求你能不能别再挡在我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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