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车疾行在尘土漫天的山道上,官差的鞭子在背后凄厉地叫嚷着:
“走快点,天黑之前不赶到困兽城就等着被野兽叼走吧!”
叶云苔顶着一张脏得看不清五官的脸,纤细的脚腕上戴着镣铐,薄薄的身体机械而麻木地跟在囚车后面。
这一年的牢狱生涯与一路而来的风霜已经让她的感官趋于麻痹。
一年前,她的父亲预言叶家将会遭遇灭顶之灾,让她到盛京说服叔父一家辞官避世,举家搬往左海郡,再出海回到他们的老家平都国。
平都是一个只活在他们一家概念里的国家,大周人并不认为有这个国家的存在。
祖父曾告诉他们,他们祖上都来自海那边的平都,那里水草丰美,物阜民丰,人人安居乐业,那里不像大周,是一个以人为食的人间炼狱——他们有朝一日总会回去的。
祖父和父亲一辈子都在研究怎么回去。祖父直到闭眼都望向海的另一边。
叔父叶廷山和他们却不同,他一心科举,热心功名利禄,终于人到中年在盛京官场占据一席之地。
叶云苔在叶府住了半年也劝了半年,情知劝不动叔父,准备动身去和即将出海的父亲汇合,朝廷的禁令却下来了:
叶廷山以谋反罪被判决,全族流放困兽城。
这桩无头无尾的冤案拖了一年之久,最终是以什么证据被判处的,没人知道——喜怒无常的老皇帝因为臣子一个眼神不对劲就要让人下狱的事也不是没有。
现在唯一庆幸的是父亲没有被抓,或许他早就泅渡成功。
想到父亲和她素未谋面的老家平都,叶云苔多了些许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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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兽城被大周人称为所有罪恶和**的流放之城。
整个城市呈圆形包裹结构,高高的城墙将这里隔绝开,城墙上每时每刻都有官兵巡逻,只要城门一关,城市就像一个养蛊的瓮,任何人都只能在里面作困兽之斗。
城里有大大小小数百个斗兽场,最大的觞流斗兽场一次能容纳八万观众。
斗兽是大周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平民百姓最热衷的娱乐活动,这个民族的残暴和压抑早已刻入骨血。
诗人们吟唱着诗篇,将这种残忍诗化为浪漫的英雄气概。
困兽城是大周人麻木心脏的起搏器。有贵族曾言,如果没有困兽城,他的人生就和死去没什么两样。
斗兽场上决斗的形式多种多样,有猛兽和猛兽斗,有人和人斗,最多、最耐看的还是人和猛兽斗。
由于斗兽活动死伤太过惨重,奴隶不够、雇佣兵不够、孤胆勇士也不够了,最后所有的重刑犯都流放到了困兽城填补亏空。
——虽然一切看上去糟糕透了,叶家全家即将覆灭,但其中还有一线生机。
困兽城有一项规定:在角斗场活过一年并在最后一场比赛中获胜,就有一次向兽王大祭司“问心”的机会,只要现场的多数观众赞成,就能免除角斗士之前所犯的所有罪责。
这项规定被认为是上天给斗兽城的救赎,也是给所有正在经历困兽之斗的勇士的最后希望——虽然无罪释放的人寥寥无几。
叶云苔辗转反侧,叶家能撑起这项艰难任务的人怕是只有大哥叶白了。
叔父叶廷山是个手不能扛、肩不能提的白面书生,一年的牢狱生涯吓破了他的胆,摧残了他的意志,头上白发早生,看上去行将就木——别说斗兽了,看见兽都要抖三抖。
小弟叶青才九岁,身量瘦小,不知道站起来有没有老虎高。
大哥叶白倒是练过些拳脚功夫,在他们书院里一顶一能打,只是不知道书生之间的花拳绣腿放到真正的斗兽场上会是什么效果。
想到这里,叶云苔只觉前途一片暗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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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列长长的华贵战马掀起尘烟,为首那人气度不凡,正肆意鞭挞坐骑。
官差战战兢兢地让所有人退到路的两边并跪下,“是崇侯来了,还不退避!”
崇侯且岐,大周除那昏聩老皇帝外最有权势的人。
他十六岁开始率军出战,几无败绩,武能安邦,文能治国,掌握着大周的军队。据说他还是困兽城战绩最佳的勇士,曾单手打死一只老虎。
所有来困兽城的人都有一个共识,困兽城是属于且岐的城,其中最大的觞流角斗场就是他的产业,人们私下戏称觞流为“岐宫”。
叶云苔眼尾悄悄抬起,觑见官差此时一脸虔敬的样子,似乎在嫌自己跪得不够规范。一点没有面对他们的傲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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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白马上就要迎来人生中第一场真正意义上的角斗了。
来到觞流不久后,叶家每个人都被分配了不同的任务,老弱妇孺一般去洒扫、饲养野兽之类。
叶云苔没来盛京前,一直跟随父亲做香料生意,对香道颇有自己的见解,因而被发掘去做调香师。
她自小随父亲经营的“云门香道”如果没有因为她的流放而覆灭,一年也能赚不少银钱。
当血腥气、人的汗臭和野兽皮毛散发出的味道弥散开来,香水香膏能让贵人老爷夫人们在血脉贲张之时获得稍许嗅觉上的慰藉。
叶云苔的日常工作便是将自己调制好的香料一遍遍在斗兽区和观众席之间喷洒。
现在在场上表演的是逗乐角斗士。
逗乐角斗是角斗前的小甜点,每个逗乐角斗士都穿着肥硕的裙裤、脸上画着花花绿绿的妆,扮些滑稽的动作、表情哄人开心。
只见此时逗乐角斗士们背对着观众、撅起屁股,把脑袋从双腿之间倒着望向观众,表情夸张而谄媚。
现场观众哈哈大笑。
——如果叔父叶廷山不是逗乐角斗士中的一员,叶云苔或许要忍不住笑了。
作为一缕来自现代的异世飘魂,现在她终于对这个朝代的残忍有了切肤的体感。
她已经能想象叔父背对着人怎样哭天抢地了。
大周老皇帝先是斩断了他的仕途梦想,再毁掉了他对公平正义的信仰,现在让他扮小丑,彻底毁灭了他的尊严。
纵使以前再看不惯他,私下责怪过他,叶云苔此时心下也是悲悯酸涩的。
好在叶家人总归是没放弃希望,眼前有他们的大哥叶白,眼后还有他们素未谋面的桃花源之国平都。
这点希望带着他们艰难地泅渡人世的残酷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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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白这次的角斗被安排在压轴主菜节目:三人斗虎。
只见三个身长八尺的角斗士拿着长矛一步步逼近猛虎。
那老虎有点焦虑,不屑地歪头打量了四周,似乎被乌泱泱的观众烦扰到了,并未在意逼近的角斗士。
叶白每走近一步都像踩在弹药的引线上,腿上发软,两股战战。他微不可察地擦了擦手汗,握紧了长矛。
他知道自己决不能露怯,尽管他的两名队友都比他有更多的角斗经验。
野兽都是欺善怕恶的,一旦你露怯,它们会第一个对你动手。
所以就算是被老虎杀死,也要带着不屈的战意。
面庞黢黑的角斗士首先掷出长矛,想以出其不意的方式击中虎头。老虎略一偏过脸,长矛划破了它的面皮并未伤及要害。
老虎薄怒,终于正眼看向场上的角斗士,似乎才发现这是一场战斗。
它扑向黑脸角斗士,黑脸角斗士围着角斗场狂奔起来,现场观众屏住了呼吸。
面色稍黄的角斗士趁着老虎集中注意力追赶黑脸角斗士,从斜剌里窜出来,举起长矛对着老虎腹部一搠,长矛险险插进老虎腹部,鲜血喷涌。
老虎彻底发怒,不管不顾扑向黄脸角斗士,黄脸角斗士离老虎太近了,此时他手无寸铁,刚才那一击让他有些脱力,一下就被扑倒。
叶白眼见着队友就要丧生虎口,连忙搠出自己手中的长矛。长矛击偏的间隙,老虎已经一口咬住黄脸角斗士的脑袋,生生扯了下来。
血腥气弥散全场。
看客们发出一阵不知是喜还是怒的惊呼。
叶云苔第一次看见这种场面,竟然吓得同手同脚了。
观众席上很快飘起浓烈的香水味道,叶云苔拿着大喷壶从观众席这头走向那头,又从那头走向这头,好容易掩盖住现场的血腥气。
几道若有似无的目光在她身上逡巡。
那些目光触及她灰突突、五官不清的脸时,兴味便淡了下去。
叶白快速捡回长矛,和黑脸角斗士一对视,从老虎的一左一右同时搠出长矛。老虎此时战意熊熊,灵敏地躲过攻击,虎视眈眈地看着两人。
场面陷入胶着状态,没有人敢进前一步捡长矛,也没有人敢退一步逃跑。
终于,叶白忍住战栗,慢慢走在了老虎面前吸引老虎的目光,在老虎背后的黑脸角斗士快速捡回了长矛。
老虎扑向了叶白,叶白顺势一滚,老虎一口咬在叶白大腿上,叶白被老虎在场中拖行了半圈。
叶云苔呼吸都要停止了——叶白要是倒了,她明天就要被拉去投喂老虎了。
她悄悄靠近斗兽台,似乎是不经意之间喷洒起香水,这种香味不同于以往的任何香味,连老虎闻了都有些熏熏然。
老虎此时有些恍惚,黑脸角斗士敏锐地发现了老虎的变化,终于背水一战,使尽全身力气对着老虎头部搠出了致命一击。
那长矛刺进老虎的眼睛里,老虎大力挣扎,发出阵阵吼叫,黑脸角斗士死死按住长矛,长矛在老虎眼睛里搅动,深深扎进了老虎的脑袋。
老虎死了。
叶云苔也感觉自己虚脱了,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呼吸。
他们终于赢得了第一场胜利!
正当她为此欣喜时,猛然察觉贵宾席上一道尖锐的目光凝驻在她脸上。
她条件反射般迎向这道目光,是崇侯且岐!
毫无疑问,这是个英俊得无可挑剔的男人,白皙的皮肤像秋天的寒月,脸部深邃的轮廓在明暗光线的交互作用下有一种摄人心魄的力量。
一双眼睛即使在漫不经心间也锐利到有让人分崩离析的重量,周身自然流淌着清贵感和凝重感。
看来轻浮诗人们写诗也有精准的时候,他们写他:“矫矫崇王,渊渟岳峙”。
“他发现了吗?”
叶云苔心下一惊,忙忙低下头掩去探寻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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