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暻朝陵丰三十五年,夏至
骤雨刚歇,薄暮重重,泥泞的官家驿道上两骑体壮膘厚青骢马疾驰而过。夏风习习,马蹄翻飞,溅起泥花点点,悉数粘到了骑马之人的裤腿上。
领头那人一身玄衣,头上带着冥篱,劲瘦的腰身上绑着蚕丝束带,一派英姿飒爽。
他双腿夹着马肚佝身于马背上,时而扬鞭,越过重重叠叠的树影,宽大的衣袍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
此人正是柳思恩,来自京城的大珰,司礼监掌印太监柳容的第九个干儿子。
他后面跟着的一骑则是一名叫做原文历的锦衣卫,面容肃穆,身形高大,肩膀宽厚,标准的“虎臂蜂腰螳螂腿”,谁看了都不敢惹。
两人五天前从京城出发,昼夜不息,策马日行三百里,终于赶在今日到了沙州卫,再有半日路程便可赶至大营。
酉时,两人到了一家驿站,下马吃饭。两人食不言,不到半个时辰就饭毕。
柳思恩走到门外观望天色,此时已经完全入夜,虫鸣之声此起彼伏。好在天高云阔,月光清辉遍布,照亮了前进的驿道。
原文历伫立在柳思恩身侧,见他面露倦色,原本白玉般的脸庞染上一股风尘仆仆的疲态,于是试探着说:“南誉,我们在此歇一夜吧?”
柳思恩,字南誉,在四下无人时,原历文喜欢叫他的字,而不是像其他人那样叫他“柳公公”或是“督公”。
柳思恩摇摇头道:“只有不到一百里路程了,今晚就动身。”
原历文道:“那怕睡两三个时辰也好,你昨夜也没怎么睡。”
原历文本是行伍之人,身强体壮,自己倒是扛得住,就怕这个自小在宫里长大的柳思恩扛不住。
柳思恩坚定道:“我无碍。”
原文历少有见这么固执的人,劝解道:“何必那么着急?我们已经比原定计划提前了两日。你不累,马儿也累,那可是……”
柳思恩知道他想说什么,毫不犹豫地摆摆手,淡淡道:“它累不死的,你歇息一会儿,一个时辰后出发。”
这匹马是柳思恩的干爹柳容赏给他的,还是匹小马驹的时候就跟着他了,这还是第一次来这么远的地方。
要不是情况紧急,他也不想让它这样奔波。
原文历看着柳思恩转身离去,行至马槽边亲自动手喂马,又仔细地给马儿梳理鬓毛,叹了口气转身回到驿馆。
两人稍事休整后又出发了,迎着夏日的夜风急急向朝廷驻扎在沙州卫边境的军营跑去。
翌日辰时,天刚蒙蒙亮,两人便到了大营的辕门外,看见营中的情形,立马勒住了缰绳。
此时,大军已经集结完毕,个个披坚执锐,正在喝壮行酒。近十万窜动的人影在余影尚存的月光之下反射出摄人心魄的光芒。
柳思恩的眉头皱了起来,事情果然如他所料。
他素来眼尖,看见军中每个将士的左臂上都戴了一圈黑纱,心中蓦地一痛。
看来老将军还是去了。
原历文神色复杂地看了柳思恩一眼说:“我们还是来晚了。”
“不晚。”柳思恩一把扯掉冥篱,扬起马鞭用力一抽,打着响鼻的马儿嘶鸣一声,往营中的队伍跑去。
柳思恩边跑边大声道:
“圣旨到!”
他声音并不像他这个年纪的男人那般浑厚,也不似普通太监那样尖刻,但莫名有种让人诚服的力量。
刚刚端起酒杯的众人纷纷回头看向来人,只见柳思恩一手扯着缰绳,一手高举圣旨,从辕门直奔而入。
他气势凌然,所过之处,军士们自动为他让开一条道。
行至中军,柳思恩翻身下马,穿过密集如蚁的人群,在众人或疑惑不解或嗤之以鼻的目光中朝着梁云褚的方向走来。
梁云褚,几日前刚刚接替他父亲梁庆侑的职位,是总领十五万兵马的骁骑大将军。
他一身战甲,手握长枪,此刻正目光沉沉地看着越走越近的柳思恩。
柳思恩行至他面前,却不与他对视,以公式化的口吻道:
“骁骑将军梁云褚接旨。”
既见圣旨,如同见君。
梁云褚及身后一干人等只得面对着柳思恩这个他们谁也看不起的阉人双膝下跪,等着他宣读圣旨。
柳思恩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梁云褚,心中闪过一丝莫名的情绪,定了定神才说:“兹事体大,牵涉军中机密,只可由梁将军一人阅旨。”
其他人面面相觑,但又不敢说什么,亦不知道该不该起身。最后还是看着梁祈哲起身,才纷纷跟着起身。
梁云褚从柳思恩一来就用他那双鹰一般锐利的双眼在打量着他,面色波澜不惊,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梁云褚说了声“臣领旨。”,便从柳思恩手上接了圣旨,两人的手指不经意地相碰,又匆匆分离。
他都没看一眼圣旨,就将圣旨递给了旁边的一名小校,似笑非笑地看了柳思恩一眼,然后转身朝向军队,大喝到:“整队!”
柳思恩脸色沉了下来,其他人都没看过圣旨,柳思恩却是知道圣旨内容的。
因为这道圣旨其实是他的意思,他这几天在宫中上下奔走,求了干爹,干爹又求了皇上,这才有了这道圣旨。
圣旨中言明了让梁云褚迅速撤军,不可与鞑靼军队正面冲突,并撤掉他的军务,着他立即回家丁忧!
梁云褚的态度也是众将士的态度,他们在老将军还在的时候,听命于老将军。现在老将军去了,就都听命于老将军的儿子梁云褚。
他们立马训练有素地集结,目光炯炯地看向梁云褚。
梁云褚端起旁边大案上的一碗酒,仰头一饮而尽,然后将碗重重摔在地上,“啪”的一声,如同打在柳思恩脸上的耳光。
其他人见他如此,也全都将酒饮了,将碗摔碎,翻身上马,蓄势待发。
原文历怒道:“梁云褚,你要抗旨吗?”
梁云褚不看他,目光却仍落在沉思的柳思恩身上。
一身尘土,哪还是那个光鲜亮丽,目中无人的大珰。
他满不在乎地说道:“皇上的旨意我已知悉,两位的任务完成了。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吧。”
柳思恩道:“梁将军,这可牵涉到十多万大军和五十万百姓的存亡,你担得起这个责吗?”
梁云褚嗤笑一声,翻身上马,轻笑道:“梁某不才,至今还没打过败仗,这一点柳公公可是清楚的。”
听到这声“柳公公”,柳思恩浑身一震,原本岿然如山的表情也有了一丝松动。
这么多年了,有无数人这样叫过他,但这无数人里并不包括梁云褚。
梁云褚继续道:“柳公公,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这句话你听过吧?”
柳思恩默然不语。
“出发!”
梁云褚一声令下,瞬间长枪林立,万马奔腾,众队伍在各将的带领下有条不紊地从大营奔出。
不到半个时辰,刚刚还万人空巷的军营此刻只剩几队人马值守。
大家都懂得看人脸色,刚刚梁云褚对柳思恩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不用给柳思恩面子,所以并没有人来接待他们。
柳思恩已经极度疲惫,意识到这样的状况后也生不起气来。原历文则没受过这种气,忍不住骂了声:“这群狗娘养的。”
原本被柳思恩派来在此督战的太监王理此刻才敢出现,点头哈腰地将柳思恩和原历文迎到自己的帐中。
王理看起来也清瘦了些,原本胖乎乎的双下巴变成了单下巴,只是嘴巴还跟以前一样,一刻也不得闲:
“督公,您是不知道啊,这个梁云褚可真真儿是个混世魔王,从不按规矩办事儿。我在这儿待了多久就受了多久的窝囊气。”
“督公,这么久不见,我心里可一直记挂着您呐,老祖宗还康健吧?”
此刻柳思恩脑中剧烈地思考着,千丝万缕的线索缠绕在一起,王理的话是半个字都没听进去。
王理见柳思恩不愿搭理自己也闭嘴了。原文历见此情形,以为他被梁云褚气着了,对王理说:“好了,没你事儿,下去吧。”
“慢着。”柳思恩好像终于回过神来了,站起身来对着壁上的地图看了半晌,又将几案上的沙盘细细看了一遍,然后对王理说:“取笔墨来,我要写信。”
王理不敢怠慢,赶紧取了笔墨来,躬身将宣纸展开放上一方镇纸玉石,然后恭恭敬敬地低头在一旁研墨。
柳思恩趁此对原文历吩咐道:“有劳原大人帮我寻一可靠的送信人。”
原文历领命出去,剩下柳思恩和王理在帐中。
柳思恩严肃地说:“这次的战略部署,你知道多少?捡重要的说。”
王理就自己所知部分说了,又呆头呆脑地望着柳思恩等他下一步指示。当初之所以派这个人来,就是看中他忠厚老实。
柳思恩略略思索了会儿,让王理继续研墨。
不一会儿,帐中便墨香四溢,柳思恩立于红木几案前,细长的手指提着羊毫制成的毛笔开始写信。
一行行颜骨小楷如流水般倾泻在宣战上。
柳思恩的字不太像他的人,笔力遒劲,自有一股豪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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