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思恩木然说:“不是。”
梁云褚脸上露出一丝自得的神情,他拿起那枚有些掉色的镀金镇纸打量起来:
“督公,你听说过‘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这句话吗?”
“我只听过‘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两人四目相对,竟然都不由得露出一丝隐约的笑意。
气氛变得缓和了一些,多日的龃龉和猜疑在这一刻都被抛诸脑后,像是回到了最初相遇的时候。
那年中秋,阖宫宴饮,八岁的梁云褚和祁淮早早地下了桌,在御花园里疯跑。
两个半大孩子撒完欢还跑到司礼监的值房里去,逮到一个躲在值房里看书的小太监。
梁云褚一把把他手里的书抢了,拿来一看是棋谱,倨傲地说:“好你个滑头的太监,不去殿前服侍,跑这儿来偷懒了。”
小太监起身抢棋谱,梁云褚把棋谱举得高高的,耀武扬威道:“你要是能下赢我,我就还给你。”
宫里的宫女太监都知道梁云褚是个小霸王,不敢惹他,这个小太监却胆子很大:
“我才不要跟你下棋,你这个没教养的家伙。”
小太监说完把棋谱抢了去,梁云褚气得跳脚,抓着他的衣服不让走。
小太监也不是好相与的,占着身高优势,一把把人推倒在地。
梁云褚摔了个屁股墩不服气,起身就要跟他打。
两人撕扯起来,拳打脚踢。
祁淮怕引来大人,劝着梁云褚离开了,但几人的梁子就此结下。
这个小太监便是十二岁的柳思恩,他早听闻梁云褚嚣张跋扈,可一点也不怕。
因为他的干爹是柳容,谁见了都得行礼的柳容。
思及往事,柳思恩神情放松了些。梁云褚似乎也想起这事,说:“煜安也在浙江。”
祁淮,字煜安,是祁明玉的亲弟弟。
柳思恩说:“我就是去找他。”
梁云褚点点头,这一点其实是如他所料。
祁淮如今是浙直总督,浙江历来是赋税重地,他能帮忙的话一切都好办。
他还是觉得有些事情必须引起柳思恩的重视,李琦玉在浙江这事儿让他无法放心。
接着他又郑重其事地说:“如果遇见李琦玉,不管他开出什么条件,都不要答应他。”
柳思恩轻嗤道:“你该叫他殿下!还有我自己知道该如何行事。”
梁云褚不说话了,表情看着不太高兴。
柳思恩转移话题,轻笑道:“哦,对了。梁将军哪天得空,你来我府上,我给你沏一杯真正的密云龙。”
听了这话,梁云褚立马意识到自己以往喝过的密云龙都是赝品,也理解了刚刚柳思恩那意味不明的笑容。
柳思恩是御前的人,他一定是喝过真正的密云龙。
本来他该愤怒该奚落柳思恩整日不思进取,只知道这些无用的玩儿意。
可是他这时却没有这种情绪,只是愣了下,然后说:“你最好说到做到。”
柳思恩抬头看梁云褚,发现对方也在看他,视线一碰他便不自在地转开了脸,有些犹豫地说:
“这些天一直也没机会跟你聊聊,有件事儿,我一直想问你。”
“正好我也有很多事儿要问你!”
梁云褚转身坐下给自己斟了杯茶,大有要畅谈一番的意思。
柳思恩正要开口,一阵“笃笃笃”的敲门声响起。
柳思恩以为是王理折返,打开门看到来人后脸色立马就变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起身站在他身后神色莫名的梁云褚,把人让了进来。
来人一身戎装,风尘仆仆,发髻梳得高高的,眉眼极是英挺,但一眼就能看出是个女人。
女子看见柳思恩显得格外激动,“督公,飞儿来迟了。”说着便跪了下去,
这女子便是柳思恩昔日的对食宫女林飞儿。
柳思恩忙把人扶起来:“你怎么来了?祁将军那边可还好。”
林飞儿也是不拘小节之人,略朝一旁的梁云褚点点头便开始答柳思恩的话:
“将军那边一切都好,兵分五路卡住了鞑靼的脖子。只不过鞑靼要是一直拖着,我们怕是耗不起。”
“这个我明白,我此番就是要去浙江督办军粮。”
林飞儿将包袱取下:“督公,军中无事时,替你制了两身衣裳,若你不嫌就收下方便换洗。”
柳思恩接过包袱笑道:“你原来是针工局的,手艺差不了。”
梁云褚本来还好奇这个林飞儿是何许人,一听她竟然还为柳思恩做衣裳,便猜到这人原是柳思恩的对食宫女。
一个宫女跟了柳思恩后竟然摇身一变成了祁明玉身边的校卫,真是可叹。
要知道祁明玉的选拔标准之严格,百中不能选一。
梁云褚心下腻味,他最厌恶官场中的裙带关系,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事儿在他的队伍里绝对不可能发生。
林飞儿特意赶过来看柳思恩,没想到梁云褚也在,一时很多话都不方便说了,房间顿时安静了下来。
柳思恩以为她这次来是祁明玉催他赶紧募集粮食,又加了句:“我今晚就出发去浙江。”
林飞儿是心思细腻的人,看出柳思恩神情疲惫,关切地说:
“何必那么着急,我看你比我们上次见面瘦了一圈。诸事繁杂,督公当好生保重才是。”
梁云褚听此心里不是滋味儿,他何尝不知道柳思恩瘦了。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他与柳思恩已经分属不同阵营,他不应该再像以前那般关心柳思恩。
柳思恩已经不是那个他从小仰慕甚至心怀觊觎的心上人了。
他变得世俗、庸碌甚至昏聩。
他帮着他干爹结党营私,广收贿赂,甚至间接造成了阿爹的死亡。
此刻他才心有余悸,就在刚刚,他还想跟柳思恩促膝长谈,重修旧好,真是魔障了。
梁云褚猝然起身,拿起一旁的拐杖:“两位慢慢聊,我就不打扰了。”
柳思恩看他又不高兴的样子,便送他到了楼下。
柳思恩见两个亲兵把他扶上了马才往回走,正好遇上辞别的林飞儿。
“督公,此行千万保重,我还得赶回大营,不能久留了。”
“也好,天色不早了。”
林飞儿轻声笑了笑:“本来还想多跟你聊聊,但想来也是一些闲话,还是就此别过吧。”
柳思恩点点头道:“今日一别,又不知何日才能相见,你也多保重。”
看着林飞儿驰马离去的飒爽英姿,柳思恩回想起当初第一次见面时,林飞儿还是个唯唯诺诺的小宫女。
那天,柳思恩从内书堂出来,干爹便派了差事,让他去针工局拿为皇上赶制的秋衣。
哪料一进去就看了场热闹,几个平时慈眉善目的嬷嬷正疾言厉色地对着一个小宫□□打脚踢。
柳思恩是柳容的干儿子,在众多奴才里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众人见他来了都巴巴地过来跟他搭话。
一番盘问才知道这个宫女偷拿了自己织的布匹出去卖,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次被盯梢逮了现行。
柳思恩走进一看,这个宫女满身满手都是血,脸也高高肿起来,不知捱了多少耳光和毒打。
柳思恩是知道宫里那些磋磨人的手段的,顿起了怜惜之心。一向不爱管闲事的他把宫女拉了起来,问她为何要这样做。
宫女哭得不成样子,言明是家中老母骤然病倒无钱医治才出此下策。
柳思恩给了她一些银钱,警告她勿要再起歹念。
本以为事情已经过去,一天柳思恩正要出去办差,这个宫女衣衫不整地跪倒在他面前,啜泣着说:“公公救我。”
柳思恩把她带到值房一问才知道她被针工局的掌司太监李宏看上了。
李宏四十多岁,都可以做她爹了,竟然光天化日之下强行猥亵她。
她是拼了命的挣扎才逃了出来。
虽然逃了出来,得罪了掌司,以后也没好日子过了。
况且李宏对她贼心不死的话,她迟早落入李宏的虎口。
柳思恩亦是为难,李宏官职虽然不及干爹,但却很得皇后宠幸,干爹也轻易不会为了这种事出面。
要他扔下不管,他也实在难以办到。
“你先回去,下次若他再行不轨,你便说你已经跟了我。”
宫女呆了,接着又是磕头又是谢恩。
后来,这个宫女果然用此借口多次挡住了李宏。
打狗还要看主人,柳思恩是柳容的干儿子,李宏当然不敢得罪。
宫里也流言四起,柳容还专门叫了柳思恩问话,知晓缘由后,老练的柳容说:
“这日久天长的,李宏早晚发现你两是假的。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你要是真为她考虑,将她送出宫去吧。”
柳思恩立马想到祁明玉,当即叫来这个宫女,问她是否能吃得了军营那份苦楚。
宫女欣然接受,当晚就拿了柳思恩的名刺赶往阿瑞卫。
这个宫女自然就是林飞儿。
阿姐是会调教人的,不过才一年多,林飞儿就成了如此利落干练的校卫。
夜色茫茫中,柳思恩仔细替马儿梳理着鬓毛,孤寂的身影被月光拉得很长。
接下来又是几日的奔波,这次只有自己一人,和这匹‘小六’。
从关西到浙江,路途遥远,途径几省,还不知道会遇到怎样的艰难险阻。
柳思恩苦笑地对马儿道:“小六,等到了浙江,我让煜安给你吃最好的马料。”
随着一声马儿的嘶鸣声,柳思恩又上路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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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 1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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