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秋山的枫林开始落叶了,原本灿若烈火的红枫经了几轮秋霜,呈现出一种沉郁而斑驳的绛红色,华彩黯淡,一层一层地向下剥落。
云何将堆积的落叶扫做一堆,像对着凤凰脱落的羽翼一样对着枫叶唉声叹气,两手拄在扫帚杆上,下巴垫着,仰头望了望天,回头对着屋子里头的秦沚道:“嗳,今天莫不是要下雨,雨一来,还不知又要打落多少叶子呢。”
秦沚闻言看了她一眼:“所以我叫你不要扫,你偏不听。”
云何撇撇嘴:“那不是闲着没事嘛……”眼睛转了转,又问,“昨夜行之说的,可当真吗?”
秦沚看她少见的心神不宁,没多说什么,只道:“一会儿人来了,再看不迟。”
云何觉得他态度敷衍,皱起两道秀眉,刚想说他几句,却突然收了话音,向身后看去——
待看清了来人,云何实打实有些怔愣:“你……”
*
今天云层很厚,天色深沉压抑,厚重的铅灰色云层盖在人的头顶,像撞不碎的命运。
暴雨将至。
昨夜云无霁回到大理寺,正巧遇上从永定宫回来的陆止,他将崇蕴坊坠楼案的进展和情况和陆止详细说了一遍,并告诉了他探查过程中的意外事件,陆止听后表示这起案子他会亲自跟进,今日便调派人手去老刀所说的宅子搜查。
不过今日云无霁正好休沐,所以搜查用不上他,最近接连发生了不少事情,让人有些应接不暇,所以他回了小院,打算好好休息一天。
云无霁看了一眼天色,起身去院子里将小圆桌和矮凳拎回了屋里,转身的时候听见院门被敲响了。
小院的门几乎不会闩上,云何回来从不敲门,叶良只会跟着云无霁一起回来,邻居往来很少,屋里没什么东西可以遭贼惦记的。
会是谁?
云无霁拉开门,裴远站在门口,手还举在半空,差一点就要落在他身上。
云无霁仰头看着他:“你怎么来了?”虽然这么问,还是侧身给他让开了进来的路。
今天裴远的好像有点心不在焉,目光在云无霁脸上停留了好一阵才慢吞吞地迈进院子里。
“没什么,有点事想和你说。”
云无霁没多想,转身进了屋子,对裴远说:“急事吗?快下雨了,待会怕是不好回宫。”他翻出茶叶,他记得裴远来总要讨茶。
裴远半晌没应声,云无霁抬头一看,他压根没进屋。
他走到门口,终于意识到裴远今天不太对劲。
“你怎么了?”云无霁站在台阶上,皱着眉俯视裴远,裴远揣着一个锦盒,脸色有点苍白,在阶下仰头看他,他今天的目光很复杂,云无霁看不懂,但他直觉这并不是什么好的兆头,就像裴远今天的沉默没来由地令他觉得有些烦躁。
可能是意识到自己的目光太直接,裴远收回视线,将手里的锦盒递给他:“给你的。”
云无霁接过来一看,锦盒是长方形的,入手很轻,有些旧了,但很干净,看得出来是被人精心收着的。他猜不出来是什么,只是将它往屋里的桌上一放,随口问了句:“这是什么?”
“你不打开看看吗?”
云无霁回头看他一眼:“我以为你想亲口告诉我这是什么。”
裴远却沉默了,云无霁没催他,干脆也不叫他进屋了,而是自顾自地泡起茶来。裴远今天太古怪,但他既然没走,就总要说为什么,他可以等。
“你恨我父皇吗?”
云无霁没料到裴远会脱口而出这样一句话,他垂着眼将差一点滑脱手的茶壶架到小炉上,按住心底那点异样,抿了抿唇,再抬眼时表情无懈可击。
他皱起一点眉问:“你今天到底怎么了,我为什么……”
裴远却突然打断他:“你应该恨他的,没有人比你更有资格恨他。”
“燕归。”
云无霁好像被定住了,他一寸寸抬起头来,目光上移,裴远完整地映入眼中,他站在门外,身后有浓云堆积翻涌,他的面目在晦暗天光下模糊不清,身影却峭拔孤寂,说不出的落寞。
他为什么落寞?被揭开伤疤、把血淋淋的皮肉暴露在青天白日下的又不是他,他是那个行刑的人,他怎么敢替他痛?
云无霁闭上眼,他觉得自己的手在微微颤抖。
太久了,已经太久没有人叫他这个名字了,十五年,他自己都快忘了,他也曾是名门之后,在都安城里可以纵马游街的贵人。
裴远好像总是在试图教他一些东西,上一次告诉他应该愤怒,这一次告诉他应该仇恨。
他觉得很可笑,他曾经用了十几年来说服自己不要再恨,因为恨这种情绪太偏执、太疯狂、太难以掌控,可以轻而易举地改变、耗尽、摧毁一个人,他不愿意自己失控,可是裴远好像总能轻易找到他的软肋,揭穿他自以为是的自欺欺人。
他感到被冒犯,进而被点燃愤怒。
或者他一直在愤怒,只是裴远打开了一个泄洪的闸门,让愤怒的滔天洪水有了宣泄的出口。
“凭什么?”他撑着额角,因为觉得太过荒谬而笑起来,抬起的眼睛却红了,“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十五年前,裴恒致说燕阙该死,所以灭了燕家满门;今天,你说我该恨,那我应当如何,杀了裴恒致泄愤吗?”
裴远看着他,目光很平静,他轻声说:“拔刀吧,燕归。”
你用十五年炼了一把修罗刀,没道理一直藏在鞘中,只能终日饱食自己的愤怒与仇恨过活。
我愿意成为你第一块磨刀石。
一声闷雷响过,下雨了。
云无霁,或者现在该叫燕归了。他站起身来,走出屋子,垂眼看着滂沱大雨里空着两手的裴远,将戮仙放到了地上:“我不对手无寸铁的人拔刀。”
他走下台阶,雨水很快打湿了他的眉眼和头发:“也不和不还手的人过招。”
他在雨里湿漉漉的,朦胧得像快要化在水里的墨,可是他的脊背笔直坚硬,比戮仙更甚。
裴远还没来得及应声,燕归就已经动了。
那一瞬间的反应是下意识的,劲风扫过耳侧,裴远一偏头,燕归以掌为刃,掌风劈开的雨溅了裴远一脸。
他抬起手臂一档,拦下燕归一击,后退两步卸去推过来的力道,踩起的泥水飞溅。
裴远稳住下盘,手腕一转就要去抓燕归小臂,燕归怎么可能让他得手,一击不中就已经后撤转身,矮下身子曲肘顶向裴远小腹,裴远料到他动作,左手挡在身前,就势握住了他的手肘,顺势侧身避开锋芒,看准了时机扫向燕归下盘。
没想到一击即中,燕归折腰后仰,好像倾倒,裴远没料到轻易得手,握着他手肘的手沿着脊背落到后腰,似乎是一个不着痕迹地搀护。
谁知燕归一掌拍在他胸前,借力凌空一翻,好像一只轻巧的燕子,稳稳落在地上,反而是裴远被他一掌拍中,连退了好几步才站住。
燕归站在原地冷冷地看他:“太子殿下对敌人也这么仁慈?”
裴远按着胸口想,这是真生气了。
话音刚落,燕归又在地上一蹬,雨滴成了白茫茫的噪点,天地喧哗一片,他穿破雨幕而来,眨眼就到了裴远跟前。
裴远侧滑一步避开燕归袭向他咽喉的一击,泥水泼洒出一个半弧。
他出手如电,扣住燕归肩膀,燕归扭身一别,挣脱肩上的桎梏,就着背向的姿势抬腿横扫,靴子带起瓢泼的雨,被裴远在脸侧架住。
裴远顺势掌着他小腿,燕归借力在空中旋身,踩住他的肩膀,裴远猛地意识到什么,扯住燕归踩在他肩上的脚往下一拽。
燕归本待在他肩膀借力将自己甩到裴远身后,他算得清楚,半空中可以勾住裴远脖颈,直接将他摔翻在地,不料整个人被拽得一坠,猝不及防滑进裴远怀里。
裴远另一只手下意识一接,却正好贴住燕归脊背,掌心被流畅的线条严丝合缝地填满。
好好的打架突然有点像耍流氓,两人均是一愣。
还是燕归先一步反应过来,捏紧五指狠狠揍了裴远一拳,裴远眼前一黑,脚下不稳,两人一齐摔翻在地,溅起一大片水花。
暴雨如注,将两人浇得湿透。
裴远仰躺在地上,燕归按着他,手指抵着他的喉结,雨水顺着燕归的发梢、睫毛和鼻梁落在他的脖颈和胸膛,他的发冠散了,唇角破了,一身泥泞、狼狈至极。
他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就算游历五年曾经身无分文的时候也没有。
可是他觉得畅快,就像撕碎了沉重的枷锁,踩碎了困囿的樊笼,哪怕化成一具烂在污泥里的枯骨,他也是自由的。
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
他忍不住笑起来,抬手遮住眼睛,在暴雨淋漓里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唇角的伤口被扯到了,很疼;这样的行为是失仪的、不雅的、会被人指责的,可是他不在乎。
往矣!吾将曳尾于涂中。
燕归看着他,低垂的眸子里有一点悲哀,他替自己悲哀,也替裴远悲哀,他们都是被命运摆布的人,他们都穷途末路、别无选择。
裴远的笑音渐渐止息,喉结还在燕归的指尖下滚动,雨水冲刷在他脸颊上,洇进鬓角,他睁开眼和燕归对视,他说:“给我一些时间,我会还你们燕氏清白,我会为你父亲正名,我会让你能用燕归这个名字自由而光明地活在世人面前。”
燕归沉默了一下,低声道:“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裴远看了他良久,燕归低垂的脸在夜幕和雨雾中模糊不清,被雨浇透的衣裳却紧紧贴在身上,勾出清晰修长的身形。
裴远指尖动了动,回想起方才掌心下湿漉漉却流畅柔韧的线条。
他觉得自己可能是疯了。
可是那又怎么样。
裴远突然翻身坐起,一手扣住燕归后脑,猛地凑近。
燕归没反应过来,看着裴远一张脸在眼见骤然放大,潮湿的鼻息洒在他面颊上,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贴上了他的嘴唇。雨水淋湿了他,好像还有不少进了脑子里,所以他反应迟钝,直到唇上一痛,又一热。
他的大脑轰然炸开,紧接着一骨碌起身,好像从裴远身上弹起来一样。燕归捂着嘴,有点不知所措,满眼震惊地盯着地上的裴远:“你……”
他被咬了一口,还被舔了一下。
在嘴上。
“签字画押。”裴远闭着眼睛说。方才燕归推了他一把,他猝不及防,在地上撞得眼冒金星,但不妨碍他信口开河,“此誓一出,日月可鉴,如有违反,天打雷劈、天诛地灭。”
裴远用舌尖抵了抵嘴角破损的地方,弯着眼睛笑得有几分无赖:“满意了?”
他尝到的不只是自己的血腥味。
谁还不是睚眦必报呢。
注:
1.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
往矣!吾将曳尾于涂中。
出自《庄子》
掉马进度(2/2)
P.s.终于重新拥有更新标TT,再次提醒第二十七到第三十一章均为替换内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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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第三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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