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不治之症,医将死之人。”
工工整整的楷书大字,嵌在一块黄花梨木板上,木板高悬在宋府门口。
门口求诊的队排的很长,几个小药童在府门口有条不紊地记录,或放进府,或拒之外。
时不时有病人因被拒之门外而哭诉争吵,又夹杂着队伍之后的人痛骂声、进得府内的感激声,这人世上的酸甜苦辣,竟似乎都凝结在了这府门前的方寸之地上。
一个十七八岁的小药童听闻孟恂是来查案的,便引孟恂从侧门进到堂屋:“每天都有很多人来问诊看病,所以先生一直都很忙,一般要到傍晚才能见客,再加上过两天是先生的八十大寿,而且前两日又来了十分棘手的病人,先生实在分身乏术,需要孟大人在此稍候了。烦请孟大人担待。”
孟恂看着忙忙碌碌的下人和张灯结彩的外廊,颇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是在下突然到访,多有唐突了。”
小珠子拽了拽孟恂,轻声道:“孟大人,你听到了么?宋大夫马上要过寿了,咱们可什么都没准备呢!”
小药童笑道:“不碍事的,先生性子孤僻,本来也没什么人会专程来贺寿。其实先生往年也都不过寿辰,今年是因为先生说要在寿辰那天公布哪个弟子可以继承《渤州医略》,所以我们这才稍微布置了一下。”
孟恂笑道:“怎么?宋大夫这是要给自己选继承人了?”
小珠子又拽了拽孟恂:“什么是《渤州医略》啊?”
小药童解释道:“《渤州医略》是宋大夫在渤州行医这么多年来,亲自记载的疑难病症和相应医治方法,以及数十种从未见于古籍的草药,可以说是宋大夫行医一世的经验和心血。”
小珠子道:“唔,那这样的话,宋大夫那些没得到《渤州医略》的弟子岂不是会很伤心?“
这时走进来一个衣着华丽的美妇,尖着嗓子大声道:“可不是嘛?有些人,虽然来了没有多长时间,但还妄想这《渤州医略》能传给自己,这现在发现《渤州医略》可能传不到自己手上了,就天天黑着张脸,连病人都不看啦!”
一个面容憔悴、脸色低沉的男子一言不发地跟在她身后也进了屋。
美妇笑嘻嘻地捏了捏小珠子的脸,道:“好可爱的小孩儿!我就说,孩子啊,总是比大人实在!小孩,你叫什么名字啊?”
小珠子的脸飞霞乍起,红成一团,结结巴巴道:“我……我叫小珠子……”
小珠子紧张之下,竟话不成篇。
孟恂恨铁不成钢地在小珠子后脑勺上敲打了一下,拱手道:“在下孟恂,这小孩是我的随从,没见过世面,姑娘见笑了。”
美妇笑道:“原来你就是案典司长,倒是比我想象中年轻、英俊。我叫孟晚吟,是宋玄的徒弟。”
那面容憔悴的男子冷冰冰道:“你们是来查崔家的命案的吧?先生好不容易过个寿,你们非要赶这时候问这些晦气的问题么?”
美妇挑了挑眉,道:“哟,现在倒关心起先生了?怎么?想最后再做做样子,求求《医略》能传给你的机会?”
男子冷笑道:“孟晚吟,你自己因为得不到《医略》心生嫉妒,就非要以为所有人跟你一样么?未免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孟晚吟正欲回嘴,又进来一个年纪颇长的胖子。
胖子虽胖,眉宇间却十分威严,他还未开口,孟晚吟和那男子便都低眉顺眼恭恭敬敬道:“师兄。”
胖子径直走到孟恂面前,道:“孟大人,我们都在这山野之地待久了,故礼数多有不周之处,还望孟大人见谅。在下章存之,是宋先生的弟子,也是这府上的管家。”说着指了指美妇,笑道:“晚吟是在下的师妹,性子尖利了些,孟大人若是嫌她吵,可以不用搭理她。”又指着那男子:“这贡风来是在下的师弟,来府上刚半年,有个性得很,若有得罪之处,还望孟大人不要往心里去。”
孟恂点点头道:“章大夫言重了。”
章存之道:“如孟大人所见,先生这两日确实是忙得抽不开身,孟大人不如在这里多住住,刚好与我们一同参加寿宴,等这寿宴的事情过去先生估计才能腾出空来。”说着冲那小药童道:“食苦,把孟大人带去东厢丙房,再吩咐厨房备些茶点送过去。”
孟恂看章存之一副气定神闲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态度,只得点了点头,跟着食苦去了客房。
食苦刚走不久,院子里就出现一个少女。
孟恂住的是东厢丙房,三间房绕着一个天井排开,院子里共两道门,一道长门通向堂屋,另一道月拱门通向一个小院,小院里是一件孤零零的偏房。
这少女蹑手蹑脚进来庭院,倚在月拱门边探头探脑往小院里瞅,瞅了半天,提着裙摆似在迟疑要不要进去。
孟恂看那少女踌躇不决的样子,觉得有些好玩,便出了门,走到少女身后,也学着那少女的样子往院子里瞅,轻声道:“看什么呢?”
少女被吓了一跳,提着裙子跳开了,瞪着一双圆圆的大眼睛,拍着胸口质问孟恂道:“你谁啊?有病吧?吓死我了!”。
孟恂笑道:“在下孟恂,看姑娘一直往这院子里瞅,心中实在好奇,所以过来看看,无意唐突,还请姑娘不要见怪。”
少女打量着孟恂,见他衣冠楚楚,仪态丰俊,道:“听章存之说来了个京官,就是你吧。”
孟恂点点头,忍不住道:“你就这样直呼你师兄的大名,会不会不太礼貌?”
少女冷哼一声:“章存之么?他不是我师兄,他是我的师弟。”
孟恂笑道:“你才多大?就能做章存之的师姐?”
少女道:“我虽年龄小,但我是先生收的第一个徒弟。先生收我为徒的时候,章存之还不知道在哪呢。”
孟恂略有诧异:“这样说,你还是大师姐呢?”
少女叉着腰道:“是的。”
孟恂笑道:“这倒是我有眼无珠了。”
少女哼了一声,环视了一圈道:“你住东厢房?”
孟恂点点头。
少女撇了撇嘴道:“章存之也真不会安排,怎么让你住东厢房。”
孟恂道:“怎么?东厢房不能住吗?”
少女又瞅了瞅旁边的院子,道:“先生这两天接了个棘手的病人,你知道的吧?”
孟恂道:“听说了。”
少女道:“按以往呢,这越棘手的病人,先生越喜欢让我们都去看看,可这次,不知道为什么,先生严令禁止我们接触这病人。”
孟恂道:“所以你很好奇这病人到底得了什么病?”
少女想了想:“我猜啊……这病人大概得了疫病!”
孟恂皱了皱眉:“若是疫病,不上报官府,自己收治,被抓到可是要判刑的。”
少女撇了撇嘴:“我怎么胡猜了?之前……”
少女还没说完,庭院里走进来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子:“菡儿,不要跟孟大人胡说!”
这男子虽已中年,但眉目俊朗,儒雅古淡,十分有儒医之气。
少女似乎有些不平,道:“我哪里胡说了?先生收治的病人,你见过什么时候不让我们瞧的吗?万一这人真感染了疫病,就不该收在这里!”
男子颇有些生气,大声道:“欧阳菡!行了,不要乱猜!若真有疫病,先生怎么可能就这样收治进来不加防护?既然先生说了,这后院进不得,便就是进不得,你还不回去?”
欧阳菡似乎十分敬畏这男子,虽然看得出心里不服,但也不未多争辩,便踱步离开了。退出庭院之前,又恋恋不舍地朝院子里看了一眼。
男子看欧阳菡走远,朝孟恂道:“见过孟大人,在下古清河。”又不住地摇头叹息道:“菡儿从小就跟在师父身边,师父一向视如己出,宠爱有加,因此有些娇蛮不讲理,还望孟大人见谅。”
孟恂道:“虽娇蛮了些,却似乎对你十分敬畏。”
古清河苦笑道:“敬畏是谈不上的,菡儿打小就调皮,每次打碎药罐、弄乱药柜,先生责罚她都是我来落实,所以多少有些怕我。“
孟恂道:“她当真是你们大师姐?”
古清河点点头:“她,是先生来渤州之后,收治的第一个病人。她母亲找到先生的时候,身形消瘦,形容枯槁,似乎就只剩了最后一口气,她母亲说知道自己活不久了,也不奢求真能遇到个神医治好自己,但是希望自己的女儿可以有条生路。
先生没能治好菡儿的母亲,一年之后吧,菡儿的母亲就去世了。不过,先生治好了菡儿。不仅治好了她,还教她医术。菡儿很聪明,或许是因为她生过病,要比我们这些大夫更懂得病人的想法、心思和感情,她学得很好,也很快。”古清河顿了顿,才又道:“我们都觉得,这《渤州医略》或许是要传给菡儿的。”
孟恂道:“传给她,你们心里会有意见吗?”
古清河摇摇头:“先生年纪大了,最近也一直身体不好,是菡儿一直负责照料先生的饮食起居。先生没有娶妻生子,菡儿就好像是先生的女儿,先生对她好是应该的。其实我们也都觉得菡儿天赋很好,也肯努力,也有仁心,《医略》传给菡儿其实很合适……只是……”
孟恂道:“只是什么?”
古清河笑笑:“只是菡儿年少时毕竟得过大病,虽然痊愈了,但身体始终羸弱,太累的话还是很容易生病。不知道如果她得了《医略》,身体够不够把这医馆撑起来。“
孟恂道:“这院子里的病人,是因为情况太棘手,担心欧阳菡伤身伤神,才不让她掺和的吗?”
古清河道:“这倒不是,虽然先生确实不允许菡儿参与一些非常劳神费力的病症治疗,但这院子里的病人,先生禁止我们所有人诊治。”
孟恂奇道:“这是为何?”
古清河摇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但先生肯定有他的理由,他肯定也是为了我们好。”
孟恂这下对院子里的病人好奇起来了,忍不住往院内张望着。
古清河笑道:“孟大人若是如此好奇,等晚膳后或者明日寿宴结束了,一齐问问先生便是。”
然而孟恂没能问到宋玄。
因为——宋玄死了。
在他寿辰的前一晚,死在了自己屋中。
食苦去送早点茶水的时候,见宋玄一直不应门,正好门没锁,他便进屋去,自顾自请了安问了好,见还是没有回应,这才发现宋玄瞑目躺在床上,竟早已死去多时,身子都已冰凉了。
孟恂在听到小药童的呼叫之后立刻冲到了现场。
死者全身并无外伤,身体僵直,泄物排了满床。
宋府上的人连小药童都是闻着草药味长大的,宋玄的尸体在官府的人来之前,就经过了好几轮检查。
或许是出于对自己医术的自信,每个人都不相信宋玄已经无药可救了,大家轮流去给宋玄把脉,然后又徒劳地放下宋玄的手,摇头叹息,低声啜泣。
章存之翻看了一番宋玄的尸体,泫然长叹,道:“先生身上并无外伤,也并无中毒迹象……先生本就年老体衰,最近又颇多劳累,许是身体扛不住了……也是好的,在睡梦中去世,没有痛苦……找棺材铺来吧。”
欧阳菡突然冲了进来,道:“找什么棺材铺?不报官么!章存之,你是不是做贼心虚?”
章存之道:“我已查看过了,先生双手蜷缩,面色苍白,瞳仁放大,明显是心跳骤停而死,但全身并无外伤,也并无中毒迹象。先生年迈,最近身体本就不好,又多有劳累,猝然死亡,本就合理,就算报官,我想官府的仵作也会得出来一样的结论。”
欧阳菡冷笑道:“这世上至少有六种草药,可以让人心跳骤停而死,且毫无其他中毒症状。你竟完全不考虑吗?”
章存之道:“你什么意思?你觉得有人下药毒害先生?”
欧阳菡道:“怎么就不可能?你们不是都想得到《渤州医略》吗!”
古清河忍不住呵斥道:“菡儿!”
欧阳菡将一个包裹丢了出来,包裹摊开,里面竟是药渣。
“你们不都是神医吗?这药渣是什么,你们总该认得的!”
古清河上前捻了些渣沫放在鼻前嗅了嗅,脸色突然变得苍白:“这里有黑桑子。”
欧阳菡道:“黑桑子,无毒,性平,但与广藿同食会致人心跳骤停。你们都应该是知道的吧?你方才也说了,先生最近身体不好,又多劳累,每日睡前服用的药里就有广藿,你们也都是知道的吧?”
孟恂道:“这药渣你是在哪找到的?”
欧阳菡指着孟晚吟,道:“在她房间门口的树坑里。”
众人看向孟晚吟,孟晚吟脸上还挂着泪痕,她一言不发地看着宋玄的尸首。
气氛突然变得十分凝重,欧阳菡满身满脸都是愤怒,她的愤怒扶摇而出,在众人的沉默里无力冲撞。
欧阳菡没有多说什么,转身拉住孟恂道:“孟大人,你会彻查的,对吗?”
孟恂拍了拍欧阳菡的肩,道:“你放心,我已经让我那随从去报官了,应大人估计马上就到了,只要应大人有需要,我一定全力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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