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叶是一个官奴,还是一个做军妓的官奴。
她已经不记得阿娘给她做的透花糍到底有多甜,也不记得阿耶的头颅滚在地上时,眼睛究竟有没有闭上了。
她只记得暴雨之中,那些官兵拖着她的一条胳膊,将她扔进了臭烘烘的牢房。
只记得她带着镣铐,被辗转送去各个地方。那些穿着锦袍的人用棍子挑开她的短衫,看到她单薄瘦弱的身躯,连连摇头。
只记得最后被送到某个地方,那里的人终于愿意收下她。在她还在为免受奔波鞭打之苦短暂松口气时,一双指甲缝里夹着黑泥的手扯开了她的裤腰带。
她记得,那时候,她十四岁。
尔来八年又十一月矣。
她从最开始的哭闹挣扎,到后来的平静麻木,仅仅用了三个月时间。从此以后,无数个重复上演的日夜,反复回荡在她心头的只有一句话——活下去,活下去。
说来她的命还真是贱,周围的人一个个死去,唯有干巴巴瘦筋筋的她,始终吊着一口气。
她以为她能就这样一直苟延残喘下去。
直到那天,出门去洗衣服的梅姨突然一脸惊慌地跑回来,口中神经质地大喊着:“他们发现了,他们找过来了!”
那一刻,手中药碗砰然坠地。她知道,她完了,她活不下去了。
军棍落下来是意料之中的事,但那种要将五脏六腑震碎的疼痛却仍在想象之外。在死去的前一瞬,她恍惚间听到有个男人在高呼:“住手!别打了!”
是幻觉吗?是幻觉罢。
没想到,她心里竟还有这样的奢望,奢望有个盖世英豪从天而降,拯救她于水火之中。
真是没出息。
不,不是幻觉。
她再一次睁开了眼,那个盖世英豪,真的出现了。她温言软语地对她说:“别怕,我也是女人。”
这一次,她想,无论这个人让她做什么,她都愿意。
.
姜鹤羽取出钥匙,打开院门上已经锈蚀的挂锁。
“吱呀”一声,许久未用的实木大门被推开,带起阵阵扬尘。
“都进去罢。”她对候在身后的十几个女子道。
不明所以的官奴们排着队,茫然又顺从地往里走,不知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
一个身形偏娇小的年轻女子走在队伍中间,路过姜鹤羽身边时,突然转过头,眼里亮晶晶的,朝她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她似是很久没笑过了,已经不太知道该怎么笑,僵硬的动作扯得嘴角都有些变形。
姜鹤羽认出这是她最先诊治的那个女子,她也回以一个笑,拍拍她的肩膀,道:“小心看台阶。”
等最后一个人走进院子,姜鹤羽吩咐洪桥在外守着,而后带上门,往堂屋里走去。
这是一座废弃的宅子,主楼罕见地有五层高。位置也极其方便,就在府衙后门不远处,有什么事大喊几声就能惊动府衙守卫。
据说这宅子是三十多年前的戎州刺史特意修来讨好妾室的,以便她登上楼阁就能瞧见他的值房。只是外墙上精致的花纹还未完全雕刻完善,他就被御史台参进了大牢,再也没能出来。
在多情这一块儿,几位戎州刺史倒是一脉相承。
吐槽归吐槽,医药司的启动资金有限,能以如此低廉的价格买下这么一块宽敞方便的地方当作培训基地,还是托了魏刺史的关系,这一点,姜鹤羽心存感激。
她走进堂屋,看着局促不安的众人,也不卖关子,直接开门见山道:“我将你们的身契从一营拿了出来,从今往后,你们归属于医药司。”
官奴们面面相觑,被这个重磅消息砸晕了头。她们一时间竟不敢去想这位大人话中的含义,生怕自己会错意空欢喜一场。
姜鹤羽按照先前计划好的章程,向她们说明:“从明日起,你们的任务就是在此处安顿下来,跟着我安排过来的先生,早日学会如何照顾伤重的士兵。学成之后,哪个军营有需要,你们便要去哪个营中照顾重伤难行的兵士。
“初时按月记工钱,初级工每月六百文,中级工八百文,高级工一千文。每月所得工钱八成留在医药司,余下两成你们自己收着。
“这段时日你们拿走的药材,医治所费的人力物力,外加各项损失赔偿,折合每人二十两银。待到结清欠款,就可按日结算工钱,所得工钱五成留在医药司,余下五成归你们自己,可听清了?”
听清倒是听清了,只是——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动动唇,又怯于开口,生怕说错半个字就失去如此大好机会。
半晌,那个小个子的姑娘鼓起勇气,替大家问道:“姜大人,奴婢等真的只用照顾伤患,不必做别的?真的也能有工钱吗?”
“当然,只用照顾伤患。至于工钱,”姜鹤羽向她们作保,“别的地方我管不着,只要是为医药司工作,无论何人都有工钱。”
话音落下,始终沉寂的气氛头一次活跃起来,女子们眼中出现星星点点的光彩,压低声音同身旁人窃窃私语。
原本她们想着,只要能活下来,让她们做什么还债都行,已然经历过那样的日子,还有什么熬不下来呢?却没想到,如今不仅可以有一份正经工作,还能攒下工钱。
按姜大人所说的算下来,少则两年,多则不到五年,大家就都能还清欠款。再往后的日子,甚至还能继续拿着五成的工钱做下去。这种事情,她们从未想过会与自己联系在一起。
姜鹤羽看着这些仿佛在一瞬间活过来的女人,心情也跟着轻泛不少。她耐心地等她们消化完,这才接着叮嘱道:
“下次再去军营,你们便是医药司的护工,有权拒绝伤患提出的除护理以外的任何需求。如果有人强来,直接向他们的长官求助,医药司会替你们出头。但同时——”她神色一肃,眼含厉色,“若是你们之中有人借由职务之便报复伤患,一经发现,即刻逐出医药司,报送官府处理。届时身契会被送往何处,就不是我能左右的了。可明白?”
堂中之人连连点头应下。小叶从人群中走出来,郑重向姜鹤羽行了个福礼:“多谢姜大人,奴婢等定不负大人深恩。”
其他人反应过来,也纷纷向姜鹤羽行礼致谢。
“不必记恩,认真做好手头的活儿就行。”姜鹤羽舒缓眉心,“明日教习先生会过来,在二楼给你们上课。你们往后就住在三楼东侧那几间屋子,厨房也有,就在院子里。
“屋子里重新修整过,但还没来得及清扫。你们自己打扫一下,晚些时候我会派人将被褥和米面粮油送过来。”
姜鹤羽交代完便匆匆离去,她得去找几个靠谱的药童来当教习先生,还得找工匠给这院子做个匾额,就叫它——仁和堂。
她站在门外,回过头,于夕阳斜照中看到了站在原处目送她出门的女子们。她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摆摆手,阖门离去。
门扉合拢,小叶眨眨眼,掩去泪意,带着哽咽笑一声,道:“走罢大家,去收拾我们的新家?”
众人如梦初醒,红着眼找出笤帚碎布,从堂屋开始打扫起来。
夜幕降临,月光倾泻在仁和堂主楼上。
难得不用接客的夜晚,女子们躺在干净舒适的床铺上,一时竟都有些失眠。
虽是十人一间的大通铺,但也远比从前二三十人挤在一个四面漏风的草棚子里要好得多。
更重要的是,她们竟真从那个魔窟里逃了出来,从今往后再也不用被逼着宽衣解带,又怎能不激动?
于是翌日,教习先生到岗时,就见明净亮堂的二楼讲学厅里,一个个眼下青黑的学子正襟危坐、翘首以盼。
头一回当先生的药童脊背一麻,硬着头皮走上讲台,翻开手札,清了清嗓子,缓缓道:“今日,我们学习如何协助久卧在床的病患免生褥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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