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寒风卷着雪粒子,狠狠砸在福利院斑驳的铁门上。文峰攥着被汗水浸皱的介绍信,指节泛白如霜。信纸边缘磨损得毛糙,那是他往返县城六趟、在公社磨了整整二十天才讨来的证明。
福利院墙上的日历被风掀得哗哗作响,他的目光死死钉在 12 月 27 日——今天,是女儿出生满一周岁的日子。棉衣补丁处陈旧的血渍微微发暗,那是半年前因私闯福利院被□□殴打留下的印记,此刻却抵不过胸腔里翻涌的滚烫期待。
推开档案室的木门,霉味混着油墨气息扑面而来。老式白炽灯在头顶滋滋闪着,灯管下漂浮的灰尘像极了记忆里清芷咳血时飞溅的血沫。管理员翻着登记簿的手突然顿住:
"19XX 年 12 月 27 日送来的女婴?在育婴室,但今天有领养交接......"文峰太阳穴突突直跳,喉咙泛起铁锈味。他跌跌撞撞冲向走廊,补丁摞补丁的棉鞋在水泥地上打滑,膝盖重重磕在消防栓上,却浑然不觉疼痛。清芷临终前凹陷的眼窝、气若游丝的"孩子...",如烙铁般在他脑海反复灼烧。
育婴室里充斥着呛人的奶腥味,此起彼伏的啼哭震得人耳膜发疼。文峰一眼就望见角落襁褓中那抹褪色的红——孩子手腕上的平安绳虽已洗得发白,却依旧保留着清芷特有的三股编织纹路。他颤抖着伸出布满冻疮的手,指尖即将触到女儿柔软小脸时,民政局干部突然拦住去路。
他扯开衣领,露出贴身收藏的襁褓布残片,暗红血迹与襁褓边缘严丝合缝,布料纤维里还嵌着几根清芷的黑发。屋内瞬间安静,唯有孩子抽噎的声音在回荡。 "这是我的女儿!"文峰的声音嘶哑得可怕,将三个月来收集的证据重重拍在桌上:沾着泥渍的接生婆手书、按满红手印的村民证词,还有清芷嫁衣上剪下来的并蒂莲残片。
每张纸都浸透着他的血泪——为找接生婆,他在暴雨中摔下山坡,醒来仍死死护着那份证词;求村民作证时,他在每户门前跪到膝盖渗血。就在这时,一对夫妇抱着婴儿匆匆赶来。养母怀里的新生儿正酣睡,襁褓外露出的小手轻轻攥着衣角。她扶着微微佝偻的腰,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复杂又释然。
半年前她诞下自己的孩子后,本想将叶念柳视如己出,可家中粮票本上的数字,实在撑不起两个孩子的口粮。机械厂丈夫的工资折上,密密麻麻记满了掺着野菜的米粥配比,最终在工作组再次走访时,他们红着眼圈签了同意书。
"孩子该回家了。"养母声音发颤,轻轻摸了摸念柳的小脸,泪水滴落在孩子肩头,
"对不起,宝贝......"养父别过头去,偷偷抹了把脸,工装裤口袋露出半截磨破的奶粉票。文峰注意到养母腕间的银镯,内侧刻着的"长命百岁",与他藏在树洞的长命锁竟如出一辙。
文峰跪坐在地,哼起清芷生前最爱的摇篮曲。沙哑的歌声里,女儿突然攥住他粗糙的手指,咿咿呀呀地往嘴里送。当养母解开襁褓,露出孩子后背淡粉色的胎记时,文峰再也绷不住,滚烫的泪水砸在女儿手背上。那胎记的位置,与他在无数个深夜描摹的分毫不差。
他突然想起一年前那个血色残阳的傍晚,清芷用最后的力气将平安绳系在女儿腕间;想起三个月前雪夜赶路时,老猎人递来的半块玉米饼和那句"带着希望走"。此刻,腰间的铜铃随着女儿的笑声轻轻摇晃,文峰对着呼啸的寒风,朝着群山深处深深作揖。
回乡路上,文峰将女儿裹进用清芷嫁衣改制的襁褓。路过老槐树时,他从树洞取出珍藏一年的长命锁,为女儿戴上。夕阳的余晖洒在锁面"长命百岁"的刻字上,与树下清芷坟前的红绸相互辉映——那是他今早新换的,上面系着百日时就备好的红鸡蛋。
"清芷,我们的念儿回家了。"文峰抱着女儿跪坐在坟前,晚风卷起平安绳,拂过碑上未干的泪痕。老槐树的影子温柔地笼罩着她们,远处传来零星的爆竹声,为这个迟到一年的团圆,补上最温暖的庆贺。女儿睁着明亮的眼睛,望着墓碑上母亲的照片,突然咧开没牙的小嘴,露出了最灿烂的笑容。那一刻,文峰仿佛看见清芷的笑容穿越时空,与女儿的笑颜重叠,老槐树上栖息的寒鸦扑棱棱飞起,惊落枝头积雪,如同撒下满世界的祝福。
「以后我们女儿的名字就叫念芷,你永远和我们父女在一起。」他扶摸着老婆的照片,心痛地想随清芷而去,看着怀中的女儿咿咿呀呀地声音,作为父亲他得坚强地活着,把孩子养大。
文峰抱着女儿往回走,途经公社代销点时,下意识摸了摸裤兜。里头躺着块用粗布包着的硬糖,是他攒了半个月的工分换的。他用牙咬开糖纸,将琥珀色的水果糖小心翼翼地塞进女儿嘴里。小家伙眼睛倏地亮起来,含着糖含糊不清地发出"嗯嗯"声,小手抓着他的衣襟直晃。
路过村口那眼老井时,月亮正好升起来。文峰望着井水里自己憔悴的脸,还有女儿沾着奶渍的小脸蛋,忽然想起清芷临产前说过,等孩子满月,要带她去镇上照张全家福。他喉头一紧,低头亲了亲女儿的额头:"念芷,等开春爹就攒够钱了,咱去县城照最好看的相。"
回到土坯房,文峰轻手轻脚地把女儿放进用木板搭的简易小床。煤油灯昏黄的光里,他找出清芷生前绣了一半的虎头鞋,针脚还停留在虎娃圆鼓鼓的眼睛处。他摸出藏在墙缝里的顶针,就着灯光穿好线,笨拙地续起针脚。女儿在一旁玩着拨浪鼓,发出"哗啦啦"的响声,像极了清芷笑起来时银铃般的声音。
后半夜起了风,窗棂被吹得"哐当"响。文峰起身去关窗,看见窗外不知何时落了层薄雪。他想起清芷的坟,赶紧披上蓑衣,揣上半块烤红薯就往外走。荒草丛中的坟头已经覆了层白,他用袖子擦去墓碑上的积雪,将烤红薯放在坟前:"清芷,念芷回来了,吃得白白胖胖的。你放心,我定当把她养大成人,让她像你一样知书达理。"
雪越下越大,文峰往回走时,听见身后传来"簌簌"的声响。他回头一看,只见一只野狗正叼着他落在坟前的围巾。他刚要呵斥,却见野狗放下围巾,对着他摇了摇尾巴,转身消失在雪夜里。文峰愣了愣,拾起围巾,上面似乎还带着清芷的气息。
回到家,女儿正趴在小床上啃着自己的小手。文峰脱了湿掉的蓑衣,将女儿抱进怀里,就着炉火烤了块玉米饼。小家伙吃得满脸都是渣,文峰笑着用袖口给她擦脸,忽然发现女儿的睫毛上沾着颗雪花,像极了清芷出嫁那天头上戴的水晶流苏。
炉火噼啪作响,文峰靠在墙上,看着怀里渐渐入睡的女儿,忽然觉得胸口不再那么空了。他伸手摸了摸女儿腕间的平安绳,暗暗发誓,就算再苦再难,也要让这孩子过上好日子。窗外的雪光映得屋里亮堂堂的,他仿佛看见清芷就坐在对面,正温柔地看着他们父女俩。
这一晚,文峰做了个梦。梦里,清芷穿着大红嫁衣,怀里抱着念芷,站在开满野花的山坡上对他笑。念芷挥动着小手,腕间的平安绳上缀着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他跑过去想抱住她们,却突然惊醒,发现女儿正抓着他的手指睡得香甜。他轻轻叹了口气,将女儿往怀里紧了紧,透过窗户望向漫天飞雪,心里渐渐有了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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