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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暗涌

彭涛就住那个快雪堂,刚好位于濠濮轩和袁毅及母亲住的落花台之间,饭后长辈们去打牌了,就让他们去四周转转。

陈瑶以为自己来的任务是跟袁毅讲讲京信的内部情况,谁知对方压根没兴趣,只是炫耀自己工作以来参加过的几个如雷贯耳的大型项目,以及在各个场合见过的那些政商名人。陈瑶问她是不是要考保荐人资格时,她更是胡乱搪塞一番,然后就开始抱怨北京的水土导致自己的皮肤只一年就粗糙了很多,说早知如此当年就应该去上海,好吃好玩的多,也洋气。

彭溪对这个潜在的未来嫂子是不加掩饰的厌恶,时不时就要怼她一俩句,只不过多为北京人特有的反讽俏皮话,基本是明扬暗抑,陈瑶确定袁毅根本听不懂,不然以她那种盛气凌人的个性,两人当场就能吵起来。

再看彭涛的态度,倒是颇值得玩味:既能给袁毅的自吹自擂当个合格但并不热情的捧哏,又对妹妹向袁毅发出的明枪暗箭毫不在意,却真心实意在听陈瑶讲工作中的问题和想法。因为彭伯伯的公司打算上市,所以他最近跟券商的人接触不少,发觉金融一旦离了书本进入实操领域还是颇有意思的。彭家已经定下来基本确定让京信来负责他们公司上市的业务了。

陈瑶看了看袁毅,想到如果她能通过彭涛私下了解公司情况,必定会对今后工作大有裨益。但是现在她正在给毫无兴趣的彭溪讲她的限量款Tiffany手链和香港的打折季采购地图,显然无论对未来婆家的宏图大业还是对自己的前途事业并不关心。

陈瑶不禁对彭涛产生了深深的同情,和这样的人待一天已是艰难,如果共度一生那真是无法想象的痛苦与煎熬了。

晚饭时,彭涛说他想吃烤肉,不想跟长辈一起不得自在。问了酒店的人,说是县城里有家距离这里只要十几分钟车程还不错的馆子。彭溪和陈瑶都举双手双脚赞同,只有袁毅担心不卫生,又嫌味道大,把她的GUCCI羊毛外□□脏了等等。

“我怕郊外比市区温度低,多带了一件外套,你拿去把GUCCI换了吧。”陈瑶好心道。

“我其实也带了好几件换着穿的,但都是大牌,我主要就是不喜欢烤肉那烟火味弄在衣服上,散好久都散不掉。”袁毅解释。

陈瑶爽快道:“我那衣服是在动批买的,特别经造,你哪怕烫出个洞来,扔了也就几十块钱的事儿”。

“动批?”袁毅一脸不解。

“动物园服装批发市场,好多外贸货,价廉物美”彭溪迅速接道,一边不加掩饰地给陈瑶递了个小表情。

几个年轻人就这么躲过了和大人一起的拘束晚餐。

袁毅有个优点,就是不太听别人说话,所以你即使冒犯她,只要不是太直白,她多半听不出来,因为大部分时间她都在自说自话,或者孤芳自赏。比方说现在,她就像猫舔毛似的不停地捋着胸前的长发,然后把捋下来的头发揉成小团扔在地上,让人觉得她在随时随地制造垃圾。她跟别人说话都不自觉的语气生硬,但对彭涛却卖弄女性魅力似的刻意发嗲,让人浑身不适。

虽然只是县城的烤肉,但是比起蠡园里八面透风中还未端上就已半冷的珍馐美味,陈瑶还是更喜欢热气腾腾的围炉撸串。彭家兄妹向来随和,此时也开开心心大快朵颐,只有袁毅不是抱怨烟总朝她的方向吹,就是把服务员叫过来呵斥他们的餐具洗的不干净。

彭溪基本不理袁毅,跟陈瑶聊起她的大学生活来,还坦诚自己喜欢上一个男生。

“小小年纪谈什么恋爱,而且就你们这种艺术学校,净出不靠谱的货。”彭涛明确不赞成。

袁毅连声附和:“我劝你别把时间都浪费在这些没用的人身上,反正以后毕业也会各奔东西,我就没见过大学里能成的”。

彭溪反唇相讥:“你在大学就没谈过吗?”

袁毅偷瞄了一眼彭涛,斩钉截铁:“我怎么会看上那些不入流的家伙。”

彭溪不置可否地嗤笑一声,凑到陈瑶边上耳语:“肯定是压根儿没人要。”

陈瑶没有回答,只是鼓励她:“我倒是建议你试试看,不管结果如何,过程本身就很重要。而且你是学表演的,没有生活经历哪儿行,能冷冰冰与生活保持理智的距离绝不是好艺术家?”

袁毅撇着嘴:“陈瑶,那你大学肯定谈过吧?”,陈瑶说有,袁毅又问现在呢,她正想回答,彭涛却抢先一步替她回答已经分了。

自从上次被彭涛撞见她和孟波吵翻,他也约过她数次,但陈瑶既然对他没有半点儿意思,便不希望给对方机会、让他会错意,于是一次也没应过,次数多了,彭涛也不再找,俩人就此没再见过面,只偶尔在□□上打招呼,所以彭涛并不知道她和孟波已经和好的事。她不打算把私事时时公布于众,于是也不反驳。

袁毅便对彭溪得意道:“看,我说的没错吧?就成不了。”

晚上突然起了阵邪风,众人赶紧回去,恰好遇着郑阿姨约大家一起去泡温泉。

当陈瑶把毛巾浴衣脱下只着泳衣踏进池水时,她感到道道目光向自己射来,于是担心地低头检查是不是漏的太多。然而并没有,这是前年孟波从香港带回来的纯运动款speedo泳衣,连身,胸开的不低,后背外露也只是标配,只因为是欧版,腿部开叉稍高而已。但是她依然加速缩入水中,把众人目光的焦点也带沉入水。

好一会儿袁毅才和她母亲姗姗来迟,看得出她又补了妆,穿着除了在沙滩上基本不适合出现在任何地方的两件式比基尼,但她显见地不以为然,浓烈的桃红柳绿配上发黄的皮肤愈加俗艳。但陈瑶不得不承认,她的胸型非常丰满好看,也难怪她要这么穿。

既然自己的暗恋故事从开头就收获了一众打击,彭溪便一直凑在陈瑶身边跟她分享心事,陈瑶对没有实质内容的少女怀春并无兴趣,于是免不了分出心思来观察其他人。

几乎一整天陈瑶都没机会跟肖建国说话,而他也一直在跟彭伯伯谈事,跟两位阿姨叙旧。她看的出来,彭家人也是把肖建国拉出来散心的,他们应该都是知情者。

几个大人晚上应当都喝了酒,四个人除了肖建国以外都像煮熟的螃蟹通身泛红,但陈瑶知道,肖建国喝酒是不上头的,那天他吐成那样,也是面不改色。

这是个露天温泉,设计的非常巧妙。一个个大小不一的池子做成纯天然的样子,四周草木葱茏,繁花灼灼、亭台飞瀑、曲径通幽,如果大家要在一处说话就就聚在大池子里,要是想私密些,却也可以穿过狭窄的水道,到隐蔽的去处。

两个阿姨很快就回去了,袁毅一直想办法跟彭涛攀谈,只是纯属剃头担子一头热,彭涛虽然嘻嘻哈哈,但说的多是些不咸不淡的话。陈瑶突然想起这个时间是跟孟波约好的网聊时间,不多时就也回房了。

这里虽然一切都好,但是信号却不成。等她调好网线拨号上线,孟波却已经快到下线时间了。

“你怎么回事儿啊?我有一堆Essay要写,还有n多paper没看,好不容易挤出时间来,您老人家倒好,十一长假啊!挤不出这半小时?你忙什么呢?”

听了孟波这夹枪带棒一顿输出,陈瑶立刻反唇相讥:“你觉得我在干嘛?同学,拜托你搞清楚,上班跟上学不一样,你上学要干什么利利索索、清清楚楚,我呢?你以为我容易吗?我都不知道做到哪一步才算是够了:除了上班还要加班,除了加班还有应酬,你觉得应酬简单吗?不应酬光靠上班你觉得我能混好吗?”

陈瑶到底还是把跟这一行人出来当作半商业社交,答对一天并不算轻松,此时被孟波那种认为自己整日无所事事就该等着他的态度激怒,于是就连这短暂的宝贵时间也被俩人浪费在了彼此怨怼上。

陈瑶正生着闷气,半天不见她过去的彭溪回来找她,但她早已心烦意乱,打不起任何精神再去说场面话,跟彭溪聊了两句,两人便各自睡去了。只听到彭溪那边呼吸逐渐均匀起来,陈瑶却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困扰自己已久的工作、留京,就像从小到大的一次次考试一样,愿望达成的那一霎是过程中的最**,一旦跨越那个点就会进入一种难言的空虚失落中,于是就又要寻找下一个目标。但是总这样在期盼与空虚间来来去去,不快乐和迷惘竟然是常态,这还是达成了目的的成功者,还有失败者呢,岂非更加悲惨,因为他们连足以支撑信念、支持再次努力、划过顶点的刹那满足都没有。

她担心自己和孟波的感情也是如此。只觉得前路漫漫,道阻且长,况且她触目所及的婚姻,又有多少是令人满意的呢?

陈瑶爬起床来,走出房间来到月光如水倾泻的夜下,在园子里无目的地散步思索。

她避开彭涛所在的快雪堂,怕万一碰到晚睡的他,引起误会,她并没有忘记那日彭涛伸手想帮她拭泪的一幕,于是朝反方向走去。

夜里园子并不安静,秋虫儿争相摩擦翅膜炫耀雄壮,为的是一响贪欢留下子嗣。她想起不知在哪儿看到的半句诗:“秋逼暗虫通夕响,征衣未寄莫飞霜”,只觉得逼字用的真好,虫子的爱恋也是逼不得已啊。小路上没有惯常高高挂起的路灯,只有沿路每隔数米安插的贴地夜灯,这么低矮的灯光倒像是刻意为夜间出行的小生灵准备的路灯,灯光只低低的洒在脚畔,不晃眼,也不会抢了暗夜里那轮明月的风头。

陈瑶漫无目的地游荡,心绪逐渐平复下来。这条小径两旁都是池塘,一侧有围栏,一侧却只是渐渐低缓的池岸,铺着浅色的卵石,此时在月光下闪闪发亮。她非常喜欢没有围栏的水边路,“仁者乐山、智者乐水”,陈瑶认为自己是后者,她觉得不管是自然风光还是人工造景,没有水,总归缺了些流动的灵气。

走了一会儿,一幢还亮着灯的屋子从前方影影绰绰的竹林中渐隐渐显。她怕惊扰里面的人,连忙掉头避开。谁知走得离水太近,她转身转的又急,一不留神脚底打滑,“啊呀!”一声,陈瑶跌坐在刚才还惹人喜欢此时却隔得生疼的卵石上,双脚也滑进没入水面的泥泽里。

她忙着把狼狈不堪的自己从泥水里拔出来,却听到屋里的人推门下阶向她走来,她正寻思怎么跟对方道歉,那人已远远地对她说:“陈瑶,是你吗?”原来是肖建国。

“肖叔叔,不好意思啊,吵到你了吧?”她连忙道歉。

肖建国急匆匆向她跑来:“你小心点,先别动,等我过来。那池子边上虽浅,中心却是个深坑,仔细掉进去。”

说话间,肖建国已近身一把将她扶起来。她的睡裤和酒店的浴袍下摆已尽是泥污,右脚的人字拖依然陷在泥里,肖建国小心翼翼把她的鞋子捞起:“你干脆把两只鞋都脱了,不然鞋底沾泥,走路更要打滑。”便扶她到自己的屋子里。

陈瑶说自己不知道他住这里,大半夜的吵醒他很过意不去。肖建国说自己年纪大了,本来觉少,也还没睡,又反问陈瑶怎么这么晚还在园子里转悠,陈瑶不想跟异性长辈讲自己的情感问题,本想推说是因为工作,但因工作是肖建国给办的,自己若是有丝毫抱怨,倒像是埋怨对方似的,所以急中生智,说想家了。

肖建国深夜见到陈瑶本就喜出望外,整整一个白天都没机会跟她说话,心里便像有猫抓似的,晚上泡温泉时看到她穿泳装的样子,愈发心猿意马,此时见她一脸羞赧,年轻的面孔煞是好看,听她说想家,更是惹人怜爱。便忍不住像老首长拍小兵那样抚了抚她的头,他很想顺着她的头发一路抚下去,直到那短发齐耳、末梢连着嫩藕似的脖子,楚楚可怜单薄的肩膀……他突然很突兀地把手迅速拿开,将所有罪恶的想法硬生生切断在脑海里,肖建国可不是寻常之辈。

他让陈瑶在浴缸里把脚洗干净,换上房间里多余的一次性拖鞋,然后把陈瑶的人字拖洗干净,说:“每次看你们年轻人穿这种夹脚趾的鞋,都奇怪不嫌难受啊?”

陈瑶笑道:“不啊,挺舒服的。”

“那也少穿,你看这鞋底儿,一看就容易打滑。”他把陈瑶的浴衣扔在地上,拿了自己房间的给她,嘱咐道:“赶紧回去休息吧,明天一早起来给你爸妈打电话!”

肖建国急着把两人从这个暧昧的封闭空间解放出去,所以需要立即让陈瑶走,但他又不舍就这么和她分开,他要把陈瑶送回去。陈瑶连声拒绝,怎奈对方坚持,只好依着他。

本来这次老彭一家拉他出来散心,他就是以此为借口把陈瑶也带出来,谁知小一辈凑在一起,就没自己什么事儿了。整个白天里他都有些心神不宁,觉得这个兆头很不好,比当时遇到王欣时还心乱如麻,也许是因为年纪的缘故,也许是因为此时正值自己脆弱的当口。

在室外,哪怕四下无人,肖建国多年形成的警惕心也会自然而然地抑制住冲动。

“你和那个小男朋友怎么样了?他家还反对吗?”他试图进一步让自己清醒。

“还行,但是转入地下情了,也不算全地下,瞒着他父母就行。”

“哦?”

“也不打算一直瞒,但现在他出国都是家里掏钱,这会儿闹翻了,要是他家给他断供不划算,等以后他工作、经济独立了,就会跟家里摊牌的。”陈瑶解释道。

肖建国思忖片刻:“叔叔要说句不中听的,但你要想好,婚姻从来不是两个人的事,有他们家这样的婆家,你们婚后生活也很难顺遂的”。又拿自己举例,“我虽然父母早逝,不存在这样的问题,但是之前婚姻留下来的一双儿女也是前世的债主,还不完的债。”

陈瑶听王欣说过他基本不管孩子,此时听他这样说,也不知何意。肖建国却也不再多说,换了话题,问她现在分在哪个部门,感觉如何。

她说自己目前还在培训,估计会分到经纪业务部,因为当时是经纪业务部的老总参与自己的面试。肖建国问她这个部门主要的工作职责是什么,陈瑶忙把培训的内容现学现卖:主要就是负责下面营业部的管理、绩效考核、大客户的管理、还有一些公对公的产品销售,比方说基金销售什么的……肖建国打断了她,问袁毅要去的投行是不是券商最好的部门。陈瑶说好是好,但是一般不招本科生,而且非常忙,自己之前有个学姐研究生毕业后进了一个小券商的投行,做的是能源方面的项目,在山陕地区煤矿里一待就是一半个月的,有时一个月在北京待不到3天,经常抱怨说不该租房子,应该住酒店。肖建国笑了起来,说老袁这不是把自己丫头坑了吗。陈瑶说,也不全是,听说也养着些像袁毅这样有背景、可以搞定项目的关系户,不用像其它人那么累。肖建国道,这就对了,拿项目比什么都重要。两人说话间已到了濠濮轩门口,陈瑶再次道谢,就此别过。

看着陈瑶关门的刹那,肖建国心里突然涌起一番惆怅,随即又是一阵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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