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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会吃人的刘庄

刘庄村口那条河昨夜又死了人,张村新来的干部小李总算是坐不住了。

张村长领着小李,说是要到水生家里去。

血色的云红了整片整片的天,夜晚要来了,老牛慢吞吞地甩着尾巴回圈子里去了,鸡、鸭都被吆喝回窝棚子里去了,狗也被拴上绳子,安安静静地守着家门口了。

张村长拉起铁锈的门锁,木门被“铛铛”地敲响了:“水生啊,你在吗?”

小李揣着手,狐疑地看着张村长:“这小孩,真的靠谱吗?这么小,会看风水吗?哩可卖噶我骗。(注:闽南语,意为:你可不要骗我。)”

张村长晃着脑袋道:“别担心,准没错!”

毫无动静的木门突然“吱呀”一声开了,里面猛然窜出一只黑猫,从小李的□□下钻了去,跃到低矮的墙头,阴鸷地盯着他们。

小李的汗毛“唰”地一下都竖起来了,只觉得浑身凉飕飕,似乎随时有双手从后背搭上自己的肩膀。他不由得想起村长曾和他说的,水生这个孩子的来历。

水生姓张,全名张水生。他母亲怀他七个月时,张村里来了个云游四方的侏儒方士,长相丑陋无比,年纪小些的孩童看见他就哇哇大哭。

水生他妈心善,见侏儒方士大汗淋漓,口干舌燥,便给了他碗水喝。侏儒方士喝完水,撇了一演她隆起的肚子,道:“你肚子里的孩子,是个男娃娃。再过二十八天他就会出生,你不要再在村里住了,早些去城里医院准备。尽管过程会有些艰难,但是孩子终归会活下来的。他与我有缘,我们今后还会再见面两次。”

水生他妈半信半疑,但是还是照着做了。果然,二十八天后,在一个下着小雨的夜晚,张水生出生了。县里医生看着怀里孱弱的孩子,摇了摇头,道:“活不了。”

水生的爷爷当即就火了,把水生抱过来,大声道:“我家孙子,能不能活,我说了算!”

水生他爷爷就这么抱着水生,在火炉面前暖了整整三天。窗外的小雨一直在下,墙壁湿冷得生出了苔藓--张水生活下来了。

水生两岁的时候,他爷爷不小心打碎了玻璃杯,碎片重重划过水生的额头,印堂穴处出现了个凹凸不平的疤痕。村里老人说,那是水生的第三只眼,能看到常人看不见的东西。

有一晚上,爷爷抱着孙儿,躺在吱呀的藤椅上,看着天上的星星,慢悠悠地讲村里之前好玩的事。还没讲到要紧处,水生竟就躺在爷爷怀里哈哈地笑了。

水生爷爷也乐呵起来:"阿生,你笑什么?"

四岁的水生指了指空气:"爷爷你快看呀,你一边说,她一边在做鬼脸!"

水生他爷爷脸色登时大变,立马抱起水生,磕磕跘跘地跑进屋子里头去了。当晚,水生便发起了高烧,村里的赤脚医生看不好,县里的医院也看不好。

水生烧得小脸潮红,迷迷糊糊的,在睡梦中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又念念有词,净说些人听不懂的话。

外出打工的水生爸妈也赶回来了,他们看着水生神志不清的样子,急得团团转。

这时,当年那个侏儒道士,又到了张村。道士说,水生见到了不该见的东西,但是他不应该说不该说的话。

他叫人准备了火盆,让昏昏沉沉的水生从火盆上跨过去,不管听到什么都别回头。

穿开裆裤的水生迷迷糊糊的,迈开小短腿跨过火盆,险些烧着屁股,挥着小肉拳吱哇叫着,头也不回地跑得远远的了。

没多久,水生就退烧了。道士留了本笔记给水生他爷爷,让水生八岁后就开始学。

大概是奇人多舛,水生八岁那年春节,他和爸妈竟遭了车祸。水生被先从车里拖出来,但下一秒,汽车轰然爆炸,烈烈的大火混杂着汽油味,把车子和人都烧成了灰烬。

满脸土灰的小水生呆呆地看着眼前一切,火光映红了他的脸,眉心的那只眼似乎也要烧得通红。

从那之后,他爷爷一个人把孙子拉扯到大。水生性格古怪,喜怒不定,经常嘴里念念有词,或者对着角落自言自语。道士的那本笔记发挥了大用处,闽南多鬼神祭祀,十二岁的水生成了当地的野生神棍,村里一些神神叨叨的鸡零狗碎净找他干,只有大麻烦才动用隔壁村的瞎子李。

“猫在,水生就在。”村长推开沉重的木门,打断村支书的沉思,“快进来吧。”

小李心里觉得怪邪乎的,回头又看了一眼墙上的黑猫,那黑猫伸出前爪,懒懒地伸成一条,一双绿眼也阴侧侧地望着他。

“哎呀走走走,别看了,这猫看着凶得狠,但是不咬人,别担心。”村长推着村支书,嘴里念念叨叨道,“水生这孩子上进,今年考上了县里最好的高中,还拿了祠堂的奖学金呢!”

他们穿过院子一地的鸡,走到昏暗的砖瓦平房里,就看见一个少年躺在大摇椅上,半磕着眼,吱呀吱呀地前后晃动,眉头正中间的一道疤深得醒目。

“天乌乌,要落雨;海龙王,要娶媒。火萤挑灯来找路,老鼠抬轿要娶妻。”少年左手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木桌,嘴里哼哼着闽南调子,“要过年,但是水不太平啦。”

黑猫不知什么时候又窜进了屋子,跃上少年的膝头,少年用手指揉摸它的后颈,缓缓睁开眼睛,从椅子上起身:“它也等不及想去看看了。”

哦,小李想,原来,他就是张水生。

三人一前一后地走着,猫卧在水生的怀中,被指腹逗弄得极舒服,翻身露出柔软的肚皮,伸长了脖子,舌尖满意地舔了舔上颚。

水生轻笑着,突然停止手指的动作,黑猫倏地睁开眼睛,歪着脑袋盯着他,呲了呲牙。

水生捏起它的耳朵,它顿时缩起脑袋,怨念颇深地看着水生。

水生挑了挑眉:你个小畜生,吃我的喝我的,还要指使我做事。

这一猫一小子颇不正经,很快,他们就到了刘庄村口的河段,村长和小李在一边抽烟,水生一人站在河岸边环顾四周。

没过几分钟,橘红的山驮着最后的晚霞消失了,月盘明亮起来,黑色的山又获得新生。

其实,这段河本身就很险,每年都要淹死几个人,但是今年全集中在春节左右,不吉利。

不吉利的事儿,闽南人是必须拜一拜神佛的。

很多很多年前,这里还是蛮荒之地,没有水稻,没有小麦,只有**上身的男人拉着船帆要出海,女人和孩童站在港口,希望他们能为家里带来粮食和银两。

天是那么浩大,船像落叶找不到土地的归宿;夜是那么深邃,海像连接故土和希望的地狱。

所以他们将杰出的故乡人奉为神,将万物看作神,希望山和海神袛能庇佑他们征服海洋。

因为这样的历史,所以闽地的老人会叫你为前途烧香祈福,但他们会告诉你,只有爱拼才会赢,只要大胆往前走,神就会指引你回家的方向。

“大福,去看看。”水生在河段旁瞧了好一会儿,才拍了拍怀里的黑猫,道。

黑猫不太乐意,从少年的怀里跳下来,慢步踱到溪边,伸出舌头舔着水面喝水。

水生不惯着它,脚尖踢了踢黑猫的屁股:“找找有没有什么神龛,就是那种四四方方的小房子。”

黑猫硬撑了会高贵的姿态,然后装作没听到似的悠闲漫步,水生压低了声音,催促道:“快去。”

黑猫这才不满地嗷叫了一声,一团球似的窜远开来。

小李越发觉得水生这小子不靠谱,哪有人看风水叫猫看的。四周黑乎乎的,河道水汽凉飕飕的,小李不便显得自己太害怕,刚想开口提醒,远处就传来了猫叫。

水生对他们扬了扬下巴,道:“村长,跟着声音来。”

小李和村长跟在水生后面,打着手电,来到刘庄村口。

小李看着这个荒废的村子黑咕隆咚的深处,土路上灰尘沙沙扬起,就觉得腿肚子直抽,对自己跟着村长来找水生的行为后悔莫及。不会要进去吧,老天爷!

是的,刘庄——是一座荒村。它荒废了小几年,房子不算旧,看起来像是仍有人居住。

万幸,水生并没有往村子里走,而是拨开村子旁边一丈高的野草丛,黑猫亮着绿色的眼睛,站在个小神龛旁边。

神龛只有人膝盖那么高,左右刻着字,但是因为没人祭拜,上面的金箔已经脱落,并且结满了灰色的蜘蛛网。

“水生,这是什么说法?”村长帮忙打着手电,问。

水生仔细看了看,对着村长摆摆手,示意此地不方便说。正准备起身返回,但黑猫忽然竖起耳朵,仰起头,对着天空,绿色的瞳孔骤然缩小。

“大福?”水生唤了声,“怎么了?”

黑猫对着水生滴溜滴溜晃了晃脑袋,竟像一支离弦的箭,向荒废的刘庄里去了。

水生盯着黑猫消失的方向,若有所思了一会儿,站起身来:“让它自己回来吧,我们先走。”

李干部的内心犹如大石头落地,三人一直走到大路上,水生才开口:“村长,明天叫人去那个神龛上上香。”

小李内心里害怕得很,但是又要装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派头,便清了清嗓子,道:“那个,水生啊,到底是怎么个说法?”

水生看了看小李,觉得这位一副老干部派头的年轻人有些好玩,便拉长了声音,道:“哦,这个呀。没记错的话,刘庄的后山发生过一些事儿。

那座山很陡,路况差,土质也不好,之前种柚子,有人把地选在那一块,但是年年几乎没收成。很多年前,我们村的几个年轻人图刺激,往那边爬山。半途迷路了,正不知往哪里走,突然遇到了一个女人,给他们指了条路。他们往那条路越走,路就越险,甚至有差点失足掉下去的。他们回头一看,发现那个女人已经不跟在队伍后面了。”

小李怕黑怕鬼怕猫,他吞了吞口水,问道:“然后呢?”

“然后?”水生压低了声音,猛然凑近他,“然后他们就被困在山上再也没出来啦!”

这位年轻的干部吓了一大跳,一哆嗦,躲到了村长身后。

“开玩笑咯。”水生后退几步,手心一摊,心里偷笑道,“后来他们原路返回,换了一条路走,赶在太阳落山之前下山了。不过,这个神龛,和这件事应该也有些关系。”

水生正了正神色,继续道:“我之前去过广州那边的村子,村子里不仅有城隍庙(注:拜土地公的地方),还有一座野庙。庙存在很多年了,也一直有人上香,但庙里供着的东西谁也不知道是什么,不过,如果如果路过说了不敬的话,做了不敬的事,那就有点不太妙了。

之前有个小孩儿不懂事,骑庙旁的俩座石马,结果回去就高烧不止。他妈妈去城隍庙拜了也没用,最后还是老老实实在野庙前上了香,事情才解决了。

有时候就是这样,有些东西得不到安息,所以不断地徘徊在一些地方,神佛不收,地狱不管。加上人建了庙,信仰一旦凝聚,产生的力量就值得敬畏。”

“同理可得。”水生道,“这个刘庄旁边的小野庙可能也需要一些香火罢。”

村长一听,立刻明了了,表示明天马上就带人祭拜一下神龛。在十字路口,村长要和水生、支书分手,回家吃饭去。

小李道:“我和你一起吧。”

村长疑惑道:“你和我不顺路呀,离得好远。”

小李立马道:“村旁边那块建设用地我还想和你商量一下,走吧。”

说完,他迅速移动,远离水生,和村长往市街走远了。

“……有那么恐怖吗?不至于吧。”水生摸了摸鼻子,摇摇头,想着这支书真没出息,便一路踢着小石子,哼着闽南语调的小曲儿,也往家里走。

远远地,他就看到他爷爷牵着大黄犬,站在门口等着他,心里不由得欢快起来。

“爷爷,我回来啦。”水生钻进屋子,“好饿,今晚吃什么呀?”

水生轻巧地把碗筷摆好,给他爷爷盛上饭,看了眼餐桌,雀跃道:“有糖醋排骨,太好了!”

水生爷爷驼着背,拄着拐杖,在桌边坐下,道:“又跑去哪玩了?这么晚才回来。”

“没去哪,最近不是老淹死人吗,村长叫我去看几眼。”水生剥了虾,放到爷爷碗里,道,“快吃饭。”

水生爷爷笑着,问道:“大福呢?”

“那死胖猫瞎晃悠呢,别管它。”水生塞了满嘴的饭,含糊不清道,“哎呀好香,就这个寒假爽!”

“对了,赢心说你落作业了,帮你拿过来了。”

水生他爷爷指了指客厅的一叠卷子,道。

水生“唔唔”应了几声,过了几秒,猛地抬起头来,看到桌子上的卷子,泫然欲泣,只道天凉好个冬!

爷爷口中的赢心也是他们村里的,现在是水生的同桌。

水生嘴角抽动了几下:“哦呵,哦呵……”

吃完饭后,水生飞快地洗了碗,就跑到自己的房间打起游戏来。

学习的时间是痛苦的,而游戏的时间是飞快的,到了三更半夜,水生才打了大大的个哈欠,起身要去睡觉。

忽然,他发现一双如灯笼般明亮的绿眼睛一眨不眨地在窗外盯着他。

“吓我一跳。”水生打了个激灵,推开窗户让黑猫进屋,“存心的吧,又不是没给你留门。去刘庄里干什么了?”

黑猫甩了甩长尾巴,从容地从窗台一跃而下。水生皱着眉头,借着电脑泛着的荧光,看见黑猫嘴里似乎叼着个东西——

一块生了锈的长命锁。

都说山有山鬼,水有水鬼,山妖水怪是自然成精的玩意,不需要步入轮回。它们有时候会把一些东西当成信物,如果行人捡起了,那就很可能被牢牢缠上,引出一堆倒霉事儿,而且出马仙来都救不了。

比如,一个孩子看见山里的树枝上挂着块穿了绳的石头,觉着好玩拿来戴,那可就玩完了,这一下子就招妖怪跟着了。

所以,水生心底是很忌惮的。都说路上的东西不能随便捡,这非常有道理,天知道这个长命锁有什么来历。

但是,大福不一样。

这么想着,水生蹲下身来摊开手掌,黑猫便低下头,把长命锁稳稳当当地放在水生的手心中。

它实在是旧得厉害,水生的手心一下就沾上了星星点点的红锈。

“大福?”水生试探着唤道,“什么意思?”

黑猫轻唤几声,坐直了,郑重地把柔软的猫掌覆在水生的手指上,人的眼睛和猫的眼睛在半空中相遇,似乎是要缔结某种很严肃的契约。

水生摇了摇头,道:“我不明白。”

黑猫缩回爪子,竟后退几步,脑袋深深地垂下,身体弯腰弓起,表达着它的托付和祈求。最后,它用脑袋抵着水生的手指,促使它们合拢,把长命锁牢牢握在手心里。

对大福来说,这一定是很重要的事情吧。水生想着,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但大福这么做一定有它的道理。

水生的耳朵动了动,过了好一会儿,才站起身来,认真地摸了摸猫的后脑勺:“我明白了。爷爷在厨房给你留了红烧小鱼干,快去吃吧,辛苦了。”

黑猫舔了舔手掌,转身轻轻地走进黑暗的走廊里。

当晚,水生做了个梦。

伴随着一声啼哭,水生惊奇地看见,一个婴儿从一位母亲的双腿之间诞生,红色的死亡和新生构成了生命的开端。

刚出生的婴儿很丑,紫红紫红的,皱皱巴巴的,像个小老头。他啼哭着,四肢挥舞着,被护士洗净、称重,裹上毛毯,然后递到一个父亲的怀里。

也许是因为初为人父太紧张,父亲伸出的手险些没接稳小孩,水生吓得一个健步冲上去,但他忘了这是在梦里,他抓不住任何东西。

“承欢。”有惊无险,父亲笨拙地抱着他,欣喜地哄唤道,“我的孩子,承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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