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太阳还明晃晃挂顶上,孩子们刚下学堂,顾不上喝家里的绿豆汤,顶着长辈的责骂往外跑,一路尘土飞扬。
东市街口的大槐树长势冲天,枝桠交错,细密地织出一大团荫凉,小孩争先恐后跑来,像奔向蜜糖的蚁群,将树下端坐的人团团包围。
此人一身粗布麻衣,脸上胡茬野草一样疯长,唇上两撇尤其亮眼,似是孩童信笔涂鸦一般,让人想拿手揪揪,验验真假。周围这一圈就有人觊觎已久,奈何有求于人,有贼心没贼胆。
七八岁正是比狗还野的年纪,能把各家小祖宗治得服服帖帖,用得自然不是寻常法子。
这人身前支个破板,上面放着三个纸折的小碗,又从周围要了三颗干炒蚕豆,一字排开,用小碗分别扣上。
“千万别眨眼。”
一开口像教人掐住脖颈的鸭子,怪里怪气,可孩子们顾不上细究,只瞪大眼睛各自盯着木板上的东西。只见这人一手覆上头一个纸碗,装模作样地嘟囔几句,蓦然大叫一声,“开!”
周围人吓得一个机灵,却也眼睁睁地见着纸碗底下空空如也,不禁一阵惊呼,又见其迅速掀起第二个纸碗,底下又是空,最后掀起第三个纸碗,三个蚕豆头尾相接摆成三角,稳稳当当地躺在板上。
四下又齐刷刷一声惊叹。
粗布衣裳浆洗得硬邦邦的,像一层套在体外的壳,缩在壳里的身子扭动一圈,得意洋洋道:“厉害吧~”
“厉害!”观众相当捧场。
“还想看吗?”
“想——”
齐微叩指敲敲板子,“那拿来吧。”
话音刚落,乱七八糟的小手从四方伸过来,什么瓜子核桃干豆红枣,刷啦啦全落到板上,叮叮咚咚一阵声响。
齐微身体后仰,伸手将吃的全拢进怀里,勉强拿粗糙的衣摆兜着,最后堆了满怀,比膝上的板子还高了一角。她随手从中抓一把,挑出带壳的几样,全部囫囵塞进嘴里,咔嚓咔嚓没嚼几下,便使劲咽了下去。干果坚硬,又没水分,哽到嗓子眼,上上不去,下下不来,她猛捶胸口,咚咚咚敲鼓似的,等到脖子底下一疼,总算咽下去,好险没当场噎死。
长舒几口气,周围一圈还眼巴巴等她接着演,她一时忘了伪装,用轻快的本音说道:“接着来。”
“雕虫小技。”
孩子们四下扭头,都在找是谁出声,齐微已经窜出去一丈远,怀里东西撒成一条线。她立在太阳底下,仰头望向树梢,后颈皮肤热得刺痛,夯实的路面烤出细纹,透过鞋一阵一阵烫脚底。
枝叶之间的少年荡了两下腿,沿着树干滑落下来,随意打量她一眼,面上略带鄙夷。
这人同她一般高,看着还是孩子模样,面颊圆润,几乎没有下巴,鼻子嘴巴都小小的,眼睛不大却极有精神,身上有股没吃过苦头的傲劲儿,穿着浅黄交领袍,面料看着不便宜。
晚饭能吃点好的了!
齐微按耐住喜悦之情,走回树荫里,以鸭叫般的嗓音说道:“你刚什么意思?”
少年嗤笑一声,“用这么拙劣的手段骗小孩,好意思问我?”
地上的干果花花绿绿一片,有孩子弯腰去捡,闻言也扭过头,全都关注二人的话。
“你凭什么说我骗,”齐微面上藏不住笑意,幸好有假胡子遮着,“难道你能猜对?”
少年扬起下巴,“这有何难?”
等的就是她这句话!齐微快步走回原位坐下,重新支起板子,捡了几个地上剩下的杏核,示意道:“那便猜一次如何?”
不知是否她表现太过自信,少年露出狐疑之色,慢慢走进两步,停到三尺之外,俯视着她,问道:“猜中了又如何?没猜中又如何?”
“猜中,我将吃的钱赔给她们;没猜中,你向我道声佩服就行。”齐微伸手抓一把脸,假胡子太乱,脸一动就到处扎,话说多了痒痒的。
少年盯着她的脸,坚定道:“好。”
围观的孩子一股脑涌过来,站立左右看热闹。她们倒不计较那点吃的,只是这几日来猜的人不少,连大人都栽了跟头,这少年气势不凡,来势汹汹,兴许真能给齐微点颜色瞧瞧。
“先说好,三局两胜。”
齐微麻溜儿倒扣纸碗,左右换几下,排列整齐。
这戏法看着唬人,靠得全是手速和吆喝。她有练暗器的底子,眼疾手快是基本功,当初在庙会看了几轮便会了,差点教人当作砸场子的打一顿。
这少年敢出头,恐怕也有些功夫在身,不过不是她吹,跟她比肯定差得远。
“你随便挑一个猜。”
齐微食指挨个在纸碗上叩一遍,叩到第三个时,少年出声道:“就它了。”
“里头是空的。”少年笃定道。
齐微扬眉,忽的吹一口气,纸碗三翻转落地,板子上确实是空。
“哇哦——”四周小声惊呼。
少年果然练过。
趁着这股得意劲儿,齐微偷偷打量她一番。方才,她扣碗时拿走了第三个杏核,想必这人是看见了。
她在附近转悠了几天,少年肯定不是这片子的人,说不定同京城的江湖势力沾点关系。不过开弓没有回头箭,她已是债多不累身,多得罪个人算什么。
思及至此,她的态度也冷下来,吆喝道:“还没完呢,接着来啊。”
少年微笑道:“第一个有一个。”
她笑得和煦,齐微却越看越可恶,用手揭开纸碗一,冷笑道:“恭喜,错了。”
板子上,两个杏仁相互依偎,像两个背靠背坐着的小人,无声地发出嘲笑。
“哦——”周围的惊呼比方才还大。
虽说算不上出丑,少年的面颊还是忍不住泛红,嘴里念叨道:“不应该……”
应不应该可不是她说了算。齐微呵呵两声,“最后一个,猜吧。”
少年走近一步,围观的小孩也走近一步,所有人的注意都集中在最后的纸碗上。少年不复傲然神色,低着头,仔细盯着纸碗思索。
“最……”话才刚出口,她登时一个踉跄,单膝跪地,咚得一声,双手撑到身前,险些摔个大马趴。
齐微赶忙起身去扶,嘴里还不忘损着,“快起快起,何必行此大礼。”
她不扶,少年自己能爬起来,她一扶,不等人站定,中途故意一撒手,少年直接伏面倒地,啃了一嘴的土不说,牙都险些磕掉。
浅黄衣袍蒙上一层灰影,少年面上涨得通红,顾不上拍身上的土就要找齐微算账,可谁知就一扭头的功夫,哪儿还有罪魁祸首半个影子。围观的孩子见状也赶紧作鸟兽散了,独留下她和一肚子闷气,再咽不下去也要咽进去。
齐微嘴里嚼着杏仁,悠哉地走在路上。
她压根不在乎输赢。
手里锦袋鼓鼓囊囊,上面绣了个花里胡哨的鸟,齐微倒从未见过,不过她刚打开看了,沉甸甸一包都是银子,下半年都能吃喝不愁。
她来京城大半个月,外城内城转了个遍。内城不是皇亲国戚就是朝廷大官,戒备森严,不好下手;外城多是商贾百姓,丢点小钱只能自认倒楣。她本是来此处踩点,捞点钱花,不料这里民风淳朴,大娘大姐热情好客,又管吃又管住,还帮她洗衣裳,搞得她有点不好意思下手,准备今日蹭完饭就走。可老天总算没善待她一次,一下搞了一票大的。
齐微手上从没有过这么多钱,能想到的头一件事便是打打牙祭。去内城时,她曾路过好几个饭馆,外面修得气派极了,进去的人全是一身绫罗绸缎,她当时穿得比现在破烂,走近后被赏了几文钱,当成叫花子打发走了。
如今她有了钱,怎么也要进去看看卖的是什么山珍海味。
撕下脸上的假胡子,面颊一阵刺痛,齐微用手搓搓脸,还是火辣辣地疼,心想真是便宜没好货,有钱了万不再贪便宜。
她找路人打听一番,进内城先去成衣店换身行头。
一进门将袋子甩到柜上,果然柜台后的伙计一见袋子,还没打开便两眼一直,姑娘长姑娘短叫着,问她想买点什么。
衣裳能贵到哪儿去呢?齐微摆手道:“给我来身成衣,要布料最好的。”
内城的伙计真是极有眼色,她不多时便抱来一堆衣裳,款式同方才少年身上的类似,交领窄袖,衣摆刚过膝盖,穿上活动方便,看着也英气十足。
齐微分不出哪件好,随手挑了身靛蓝的换上。面料滑溜溜的,一点也不扎肉,身上还凉快不少,镜子里人模人样,肯定不会教人当作叫花子。
伙计又拿来一双皂靴,问她怎么处理旧衣服,齐微甩开脚上的草鞋,嫌弃道:“扔了扔了。”
一身齐备,伙计还想教她多试几身,齐微懒得麻烦,也不想随身带包袱,直接道:“就这身多少钱?”
伙计答道:“八两。”
“多少?!”八两够一个普通人半年工钱了,她那一袋子才十几两。
齐微还当她故意坑人,她见多了心怀鬼胎的伙计,便装模作样道:“你家掌柜的知道你卖这么贵吗?”
面前人笑道:“小的正是掌柜。”
“衣裳店的掌柜就穿这么简单?”
掌柜穿着一身素绿短打,虽说比齐微之前穿得好点,可看着也没个有钱样。
“身上穿得再好,也抵不上兜里的钱实在。”掌柜将锦囊系到她腰间,“更何况我穿得简陋,才衬得客人好不是?”
齐微捂住锦囊,正犹豫该不该找机会跑,却听掌柜说道:“姑娘若对价钱不满意,这身便全当我送你的,我俩交个朋友,如何?”
“好好的交什么朋友?”齐微警惕地后退两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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