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龙渺第二次听明啾啾提起她的羽毛。第一次是两个月前，那时她刚挡完雷劫伤重，无力追究。
“好。”她牵住明啾啾，承诺道，“去找回来。”
明啾啾笑得开心。
龙渺问：“那羽毛什么样？有没有什么特点？”
明啾啾回答：“就是羽毛，绿色的，跟其他羽毛差不多。”顿了顿，她又补充：“特点就是很漂亮！”
一根好看的绿色羽毛。
这是龙渺脑海中浮现的唯一画面。
不知道是夜太深还是刚发生过张敛遇难的事，这附近安静得有些诡异。堤岸两边，很多本该营业至天明的酒楼乐馆早早熄了灯。
一路走来，两人没碰见任何一个身影。
可等她们靠近河边，却发现自己来晚一步——三个道士打扮的人已经在岸边探查。
两方刚打了个照面，老道士眉头一皱，不由分说，扬起拂尘直接朝明啾啾头上甩去。龙渺向左一步挡在她身前，一挥袖接下这招。两人气劲在空中相撞，老道士忌惮着后撤三步。
他这时才正眼看向两人，目光上下打量龙渺：“小友师出何处？”
“无师无门，胡乱使的招数罢了。”龙渺将明啾啾护在身后。
她看向岸边另外两人，问：“道长也是为前几日张举子遇害的事情而来？”
老道士一颔首，拂尘搭上手臂，一派仙风道骨的模样。
“那鬼魅作恶多端，沿着宛江一路害人性命。”说着，他一掐指，“算上那张举人，她这两月已经犯下八桩命案。”
“八桩？”龙渺蹙眉，“鬼魅以精血养气，八条人命足以让其化为鬼煞。”
她主动道：“我今夜也是为此而来，道长可否将事情相告，我愿意从旁协助。”
“你一个小姑娘，这么晚不睡觉，跑来这里做什么？”另一个矮胖道士走到三人面前，顺带瞥了明啾啾一眼，“带只不成器的妖物，以为自己多能耐？”
吐槽完，他看向老道士：“师父，你说的阴气找到了，就在水下。”他凑近，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描述了具体位置。
“好！”老道士一点头，“今夜就将那鬼魅活抓了！”
他嘱咐：“跟你师弟去布阵。”
“是！”矮胖道士应声，随后回到岸边又开始忙活起来。
“姑娘。”老道士看向龙渺，“你也看到了，这鬼魅是我玄丰观先发现。她狡猾善匿，我们师徒三人已经追踪将近一月。”
对方没有把话说得很明白，但龙渺能听出他言外之意。
她调查此事本就是为了兄长，如果对方能收走鬼魅，她也省去许多功夫。
“我知道了。”她点头，“只希望事情了却后，道长能帮忙与官府和受害人家属解释一二。”
老道士：“那是自然。”
龙渺朝对方一点头作为道别，带着明啾啾离开。
可明啾啾一步三回头，走过拐角仍不死心朝那处回望。
龙渺圈着她手腕：“羽毛在刚才那处？”
“嗯。”明啾啾回头看她，很确定道，“在水里面。”
“水里面？”龙渺望向江面。
今夜月色惨淡，水面上浪赶着浪，黑沉如稠墨。她说：“巧的话，羽毛应该就落在鬼魅手里。”
明啾啾歪头：“不巧呢？”
龙渺浅浅勾唇：“那我们就可以等道士师徒抓完鬼魅再去捞上来。”
明啾啾“嗯”一声。
两人开始在拐角处等待，明啾啾很快犯困，大张着嘴巴连打起哈欠。龙渺靠近她，还没等说话对方就自然而然靠上她肩膀，唇瓣翕动吐出听不清的话语。
龙渺扶着她腰肢：“说什么？”
明啾啾吸吸鼻子：“想睡觉。”
龙渺心疼摸了摸她长发：“现在知道我为什么一开始不打算带你来了吧？”
明啾啾可怜兮兮抬眸，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盯着她。
就在龙渺准备先打道回府，带她回去休息时，明啾啾伸手攀上她脖颈，闷闷又补充道：“得和渺渺一起睡。”
隔世重逢以来，明明故人失忆变得单纯宛若孩童，龙渺却觉得自己更加难以看穿对方。
是她活了两辈子毫无长进，还是流水从来无意，一切只是落花妄想？
她忍不住想触碰明啾啾脸颊，可真抬起手又落不下去，自己与自己僵持起来。
明啾啾没察觉她的煎熬：“渺渺。”她问：“你不困吗？”
龙渺舌尖抵着齿根，轻轻摇头。
“不困。”她从未如此清醒，又如此渴望梦境。
夜风打着旋儿从两人身侧吹过，龙渺转了个身将明啾啾送入避风处。风撩动她裙摆如花瓣摇曳，与她一足之隔的明啾啾，衣角却未有半点波澜。
凉意渐起的同时，河岸边的响动也随风传入两人耳朵。
龙渺侧头望去。
老道士显然有备而来，他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居然将那只栖生于水底的鬼魅引到岸上。
隔得远，加上三个道士遮挡，龙渺只依稀能看到岸边多了一团模糊白雾。
鬼魅意识到来者不善，回身企图入水，被老道士一拂尘逼退。白雾涌动得厉害，却仍机智避开对她威胁最大的老者，一下扑向旁边矮胖道士。
几乎是一瞬间，矮胖道士手臂就凭空被割开一道血痕。
诡异的一幕出现了，伤口鲜血并不滴落，反而丝丝缕缕朝上，汇入白雾内部。被新鲜血液滋养，原本惨白的雾气竟渐渐透出粉色。
其他两人上前帮忙，白雾竟机智以矮胖道士为盾，一边继续吸取精血，一边与他们周旋起来。
明啾啾勉强撑着脑袋，此时迷迷糊糊冒出一句：“赔掉夫人又折兵。”
龙渺摸摸她发顶，提醒道：“你再看。”
明啾啾逆反将头迈进她怀里：“不看！”
龙渺无奈摇摇头。
她很清楚，三位道士并不是绣花枕头，不可能就这样被鬼魅耍着玩。
果然，短短几息过去，矮胖道士突然咧开嘴：“师父，足够了！她上钩了！”
老道士一点头：“动手！”
他不再演习，甩动拂尘一口气打出两张土属性符咒——土克水，这种符咒对傍水而生的妖魅有奇效！
果然，当符咒黏上白雾，白雾蓦地一顿，接着便剧烈扭动，状若痛苦挣扎。
另一个小道士趁机用桃木剑挥砍，逼得白雾应接不暇连连败退。
可即使这样，白雾仍死死缠在矮胖道士身上，拼着受伤也不愿将人放开。源源不断的血液从道士身上溢出，一滴滴，一串串汇入白雾。
矮胖道人额上逐渐冒出冷汗，声音沙哑：“……师，师父。”
“呵。”老道人冷笑一声，“垂死挣扎！”
他低头默念咒语，被催动的符咒发出暗黄色微光，折磨得白雾不断膨胀又收缩。
战斗到这一步已经接近尾声，龙渺看到那白雾渐渐不支显出形状——分明是一个着白衣的女子模样，浑身素净，只头上插着根看不出形状的钗子。
老道士给小徒弟使了个眼神，对方便拿出一个黄色锦囊朝白雾走去。
眼看就要将鬼魅收入囊中，江边突然刮起一阵大风。
风势很急，白衣女子长至膝弯的长发被扬起，身上两张符咒也在风中猎猎作响。
变故突生，其中一张符咒被卷进风中吹走，另一张也好不到哪里，歪在一边，只余一点边角还粘在女子身上。
老道士还没来得及反应，鬼魅已经借着这点喘息的机会，带着矮胖道士向后一倒，直接跌入江中。
“扑通——”
“完了！”他惊骇跑到岸边。
小徒弟颤抖着提醒：“师父，师兄被她拖下去了……”
老道士抢过他手中桃木剑，割破指尖刚要画阵，就见大徒弟脸朝下从水中浮了起来。顾不得其他，他伸手将对方翻过来，就见矮胖道士脸上粘着最后一张土符咒。
老道士一震，险些握不住手中木剑。
下一刻，一团红雾跃出江面，伴随女人尖利的诡笑。
“嘻嘻嘻嘻——”
老道士连忙打起精神就要应战，被血衣女人挥手击退倒地。
一击得手，她红着眼扑进，就在双手即将掐上老道士脖子前一刻，被一道突如其来的符咒灼伤手臂。
她尖叫一声，不得已退回江面，恨恨望向南方。
龙渺沉着脸，并不废话，以手指驱动符咒继续进攻。
血衣女人躲开符咒，伸出尖尖利爪抓向她脸庞，被她冷静躲开。
一人一煞缠斗起来。
老道士被小徒弟扶起身，望着她喊：“用，用土系符咒！其他属性对她没有作用！”
小徒弟神情呆滞：“师父，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为什么她突然……”
“是九魂连煞……”老道士惨白着脸，“传闻中聚齐极为严苛的天时地利，加上九个生魂能使鬼魅成煞，我，我没想到有生之年居然能亲眼看到这一幕。
“这女人分明命短，没想到竟有如此运气撞上成煞的机会。”
他握住小徒弟手臂：“成煞后，鬼魅便可离开死亡之地，肆意横行，要，一定要制止她！”
小徒弟几乎要落泪：“您都败了，我们还怎么对付……”
说没说完，他突然意识到唯一的生机就在眼前——那突然回来的女子分明与鬼煞斗得有来有回，甚至已经占据上风！
红衣女子重新幻化为血雾回到江面，她已经动了逃跑的念头！
龙渺没有跟上，只是凝神驱动着一枚符咒追逐。符咒黏住血雾，却并没有减缓对方离去的步伐。
“要用土属性！”老道士赶到龙渺身边，急切询问，“你带的符咒是土属性的吗？”
龙渺：“不是。”
老道士咬牙：“那没用。那东西已经成煞，不是克制属性的符咒不可能……”
他话没说完，竟惊讶看到江面涌动的血雾已经缩小一圈。
女人的哀嚎声不断从血雾中传出，她甚至重新显出人形，大张着五指要扯下腰间符咒。
可手刚碰上符咒便被灼出缕缕红烟，她疼得五官扭曲。
龙渺驱动符咒，牵着红衣女子慢慢回到岸上。
老道士瞪圆了眼睛，终于找回声音：“小，小友，你的符咒是什么属性？”
为什么比他专门制作用来对付鬼魅的土灵符咒还要好用？
“没有属性。”
老道士：“什么？”
龙渺已经懒得回话。
血雾中，女人的哀嚎声已经转变成“嘤嘤”低泣，哭声婉转，如果是寻常人听到心都要软上三分。
风吹走乌云露出失踪许久的月华，江面重新泛起粼粼波光，明亮如银镜。
借着月色水光，龙渺看清女子头上发钗——那是一根墨绿色羽毛，月光下隐隐泛着金光。
龙渺脑海中闪过某一个画面，那是许久之前，也是一个月夜，她误入洞崖，遇到一个气息微弱的女人。
女人身上的气息与红衣鬼煞发间的羽毛如出一辙。
龙渺在晃神间收回对符咒的掌控，距离堤岸一步之遥的鬼煞蓦地落回水中，仅是一个眨眼的时间就消失无踪。
“哎呀！”老道士扼腕，“你在做什么？！又叫她跑了！”
龙渺回神。
她并不惊讶自己陷入回忆，只是不解自己竟会在紧要关头撤回法术。
能犯下这种愚蠢的错误，她是被魇住了？
老道士还在叫嚣，龙渺淡淡瞥他一眼，对方顿时没了声响。
拍了拍身上尘土，她回身找到已经困得睁不开眼的明啾啾。
“今夜找不回羽毛了。”龙渺将人背到背上，缓缓踏上归途。
“唔。”明啾啾揽住她脖子，唇瓣开合间蹭过她敏感的颈部肌肤。
她没回话，只是无意识呢喃着：“渺渺，渺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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