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假后的第一天，江秋心终于带摇光去了乡下外婆家。
外婆憔悴了许多，骨架上挂着一层摇摇欲坠的皮肉，怎么看都像是操劳多度的样子。
摇光跳下车，第一件事就是拎起给外婆买的东西，一边大声喊着“外婆”，一边飞奔进屋，里里外外寻找外婆的身影。
外婆是她还是小小婴儿的时候，就撑起她一整片天的人，她比任何人都爱她。
就好像，她与生俱来的本能不是爱母亲，而是爱母亲的母亲。
江秋心对女儿行为的理解是“总算小时候没白抱她，还算有良心”。
摇光风风火火地搜罗每一间屋子，都大声地喊着外婆，在没听到她的回应后，她轻车熟路地从卧室柜子里拿出自己从小穿惯的拖鞋。
她换上拖鞋，提上挂在厨房里藤编的篮子，从橱柜里拿出一只有缺口的瓷碗，往瓷碗里倒了一碗水，轻巧地往屋子后面一绕，去田垄里找外婆了。
外婆果然在干活，她的脸被晒得发红，雪纺做的衬衫被汗水浸湿，紧紧地闷在身上。她老远就听到摇光喊她的声音了，她直起身，看着摇光像幼年时一样，趿着大了许多的拖鞋，深一脚浅一脚地挎着小篮子来找她。
她的脚仍然像孩童的脚一样，小小的，细细的。摇光没有遗传到父母的基因，父母乃至上一辈没有一人是小脚，只有摇光是例外，她个子很高，脚却很小，重心不稳地疾步快走之下，极其容易跌倒。
外婆眯起眼睛，想起摇光幼年时也是这样蹦蹦跳跳地跑在她前头，她刚叮嘱：“跑慢点跑慢......”
小摇光已经跌倒了，哭声打断了她的声音，她扶起摇光，继续叮嘱：“跑慢点！”于是才撒开手，跑了两步，小摇光再次跌倒。
所以她的腿上尽是数不清的疤。
她在想，不知道是不是鞋不合脚才总会摔倒。
可是，长大后的摇光，依旧容易摔倒，她想，大概是脚小重心不稳的缘故吧，她记得她裹了小脚的奶奶也是走路不稳的。
于是，看着长大后的摇光，外婆依旧叮嘱她：“走慢点！走慢点！”
摇光终于走到外婆面前，她笑眯眯地递上手中的瓷碗，碗里的水一滴没洒，还带着温热的气息。
外婆接过碗，一饮而尽，她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摸着摇光白嫩嫩的脸蛋问她：“妈妈也来了？”
摇光的手伸进篮子里，篮子里装了从家里带来的各种零食，她撕开包装纸，耐心地把牛肉粒一粒粒喂到外婆嘴里：“爸爸妈妈一起来的。”
“这次来住几天？”
“我也不知道，妈妈没说。”摇光把小篮子放在田垄上，外婆替她在屁股底下塞了一把稻草，让她坐下。
“我马上好了，你先回去，这里太热了。”
摇光摇头，她从地上蹦起来：“我等你一起回去，外婆，有没有油菜花？”
外婆笑了：“这个时候哪里会有油菜花，春天才有油菜花。”
摇光有些失落地看了一眼小篮子：“那我还把篮子带来了。”
外婆早就习以为常，这是摇光的习惯，不管春夏秋冬，只要来了，一定会带上小篮子，有花就采花，没花则撕一篮筐的叶子回家。
果不其然，她转身去不远处刘家的玫瑰圃折了几片叶子，慢条斯理极有耐心地坐在田垄间撕叶子玩，她把叶子撕得极碎，连手指甲里都浸染了植物的清香。
“外婆，你给我讲故事吧！”
外婆直起腰，笑着说：“我哪里会讲故事。”
“——小时候，你给我讲过。”摇光一丝不苟地撕着叶子。
“那个你都听了这么多遍了，还要听哪？”
“嗯，还要。”
外婆再次弯下腰，嘴里絮絮叨叨地开始讲故事。
“从前村子里住着一个老虎外婆，老虎外婆就喜欢吃小孩子的手指头，有一天她肚子饿了，跑到一户人家去，那户人家就跟我们住的房子差不多，矮矮的屋子，里面住着一个小孙女。”
“老虎外婆跑进去后，假装是孙女的外婆，躺到孙女的床上，嘴里还在吃吃剩的小孩子的手指头。”
“孙女听到声音了就问，外婆外婆，你在吃什么呀？老虎外婆说，我在吃香糕。”
“老虎外婆吃得有滋有味，声音咔嗒咔嗒的。”
“孙女又问，外婆外婆你在吃什么呀？老虎外婆说，我在吃香糕，说着，她丢给孙女一个东西，孙女一看，哪里是什么香糕，分明是一截人的手指头。”
“孙女也不害怕，跟老虎外婆说，我要去上厕所，然后她偷偷溜掉了，溜走的时候还去厨房拿了一壶油。”
“老虎外婆等了很久也没等到孙女，于是出门去找，她在家门后的大树上找到了孙女，她想爬上树吃掉孙女，但是那棵树滑溜溜的，早就被孙女涂满了油，老虎外婆根本爬不上去，所以只能算了，孙女靠自己的聪明躲过了一劫。”
“好了，讲完了，我们回家吧！”
摇光的小篮子里也装满了撕碎的树叶，她站起来，一边伸手掏出一把撕碎的叶子往上一扔，树叶像沉重的花瓣一样洋洋洒洒地落下来，她咯吱吱地笑，声音荡在田垄间：“回家喽！”
小屋子里，江秋心已经开始做晚饭了，她看见外婆回来，皱着眉抱怨：“妈，你这里的东西怎么都这么脏，平时不洗吗？”
外婆颤颤巍巍地从橱柜里拿出一碟碗：“这个干净的。”
江秋心不屑地说：“什么干净！这些我刚刚洗完的。”
“你们这次来住几天？”外婆把摇光的小篮子依旧挂回厨房顶的钩子上，又把那只缺了口的瓷碗放进柜子里。
“什么？我们吃完饭就走！”
外婆脸上的笑意迅速褪去，她握着掌心摇光柔软的手腕，失落地摩挲着：“不都放假了吗？还不能住一晚？”
“哎呦，妈你又不是不知道，摇光要练琴的，见欢也上幼儿园了，幼儿园有好多作业要写，哪能住在这里。”
“钢琴一天不练不要紧的，就住一晚，假期这么长，见欢的作业有的是时间做。”
见欢一听今天可以不写作业，连忙黏到江秋心身边去磨她：“妈妈，求你了，就住一晚吧！求你了，我保证明天乖乖写作业！”
摇光一言不发地盯着他们。
在见欢的央求下，江秋心同意住一晚再回去，见欢“好耶”欢呼一声，忙不迭跑出去玩，江秋心喊道：“快吃饭了你别出去了！外面黑！”便也追了出去。
父亲在厨房做饭。
外婆拉过摇光，走进房间，她谨慎地关上房门，然后弯腰从那张雕花大床床垫下翻出一块旧手帕，手帕里面还层层叠叠包了报纸，她拉着摇光在床头坐下，一双粗糙的手揭开潮湿地有些发软的报纸，她拿出一叠折得整整齐齐的钱，轻声说：“给你的，快点藏好，别告诉他们！”
摇光的手指蜷缩成一个拳头，她摇头：“我不要，你留着自己用，你给我了自己就没钱了。”
她知道的，外婆年纪这么大了，哪里还有钱。
外婆早知摇光不放心她，于是拿出存折：“你看，我银行里还有钱，你把钱拿了，要吃什么自己去买，他们有了你弟弟，总归不能好好照顾你了，你得自己照顾自己，你来一趟，我看见你也能放心一点，要不然总是惦记你过得好不好。”外婆说着把那叠钱塞进摇光的口袋里，再三叮嘱，“别让他们知道了。”
说完她再次把旧手帕收起来。
东西刚刚塞回床垫底下，父亲推门进来了，他看见摇光和外婆坐在床头说悄悄话，嘿嘿地笑了一下，问：“你们在干什么？”
摇光不动声色地拉上上衣口袋的拉链：“聊天。”
“你妈和你弟弟呢？”
摇光站了起来：“他们出去玩了。”
“哦，那你打电话给他们，马上可以开饭了。”
晚上外婆的小屋子格外寒凉，雕花大床经过了岁月的洗礼变得无比阴森，蓦地一眼望去，昏黄的灯光下，坐在床头披头散发的摇光像来追魂索命的女鬼。
床尾吊起一盏简陋的灯泡，灯泡就被一根电线挂住，松松垮垮地绕在床柱上，摇曳的灯光看得她心里有些不安，她往厚重的棉被里缩了缩，整个人冷到极点。
过了一会儿，洗漱完的外婆走了过来，她诧异地看着摇光：“囡囡，我给你换床被子，那是冬天盖的，太热了。”
摇光翻了个身，睡眼朦胧地哼唧道：“不用了，你快来睡吧！”
随着木床嘎吱一声，她心满意足地像猫咪一样抻了抻身体后，转过身抱住外婆，鼻尖浸满花露水和雪花膏的香味，她终于放下心，舒服地闭上眼睛，含糊不清地说：“外婆，你给我讲故事吧！”
外婆大大的手掌拍在她身上，絮絮叨叨地开始讲：“从前村子里有一个老虎外婆，老虎外婆最喜欢吃小孩子的手指头......”
见欢的哭闹声已经听不见了，他被江秋心拎出去训话，训了两句又放他进来，见欢依旧闹着不肯睡觉，于是打开电视机看电视，破旧的老式电视机里只有三个台，见欢懊恼地摔掉遥控器，坐在另一张床上生闷气，直嚷着想回家。
外婆轻声叹了一口气，摇光已经睡着了，她又在这样吵闹的环境里入睡了。
闭上眼睛，眼泪还是无声无息顺着苍老的脸落下来。
有时候，见了不如不见，不见还能想着她一切都好。
她握着熟睡的摇光的手，顺着摸到她的手腕，温热的手腕底下，脉搏微弱地跳动着，像小小的心脏。
摇光的手腕依旧细如孩童，胎里不足让她身体极差，听江秋心说今年又病了一整年，吃了一年的中药，难怪一见到她就闻到了她身上浓烈的中药味。
手抚上她的额头，轻轻拢去她额前的碎发，再次叹了一口气。
这些年来，她年纪越大，便越发睡不着觉了，仔细算来，她今年八十三了，能看着摇光长大的日子怕是不多了，她唯独放心不下摇光，这么一想，心里越发沉重。她闭着眼睛在心里盘算，明天怕是吃完饭就要走的，一走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面，回去了江秋心又要逼她练钢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不用弹琴。
她缓缓闭上眼睛，掌心跳动的心脏越加微弱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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