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医院走到新的家只需十分钟就够了。
摇光背着包，脚步放得极慢，仔细看甚至会发现她的步伐有点不对称，似乎脚上有伤一般。
她拎着硕大无比的包，缓慢地走在马路上。
今天是她出院的日子。
江秋心没有来接她出院，只托云舒告诉她新家地址。
她松了一口气，这样也好，不用见到江秋心已经是对她最大的宽慰了。
......
街边的小朋友拉着妈妈的手蹦蹦跳跳。
“妈妈，我会养好这只小鸭子的，小鸭子太可爱了......”
“真的吗？宝贝真棒！宝贝知道小鸭子也是我们家的一员了对不对呀？”
母亲低着头望向女儿，满脸谱写柔和与爱意，她伸手摸了摸女儿掌心的小鸭子，蹲下身微笑着对满身鹅黄茸毛的小鸭子说：“欢迎你呀！小家伙！”
......
一个穿着短裙的女孩子挂断手机，忿忿不平地与闺蜜吐槽：
“我男朋友就是那样的人，哎呀，我都说了他好多遍了......”
闺蜜笑着挽住她的胳膊：“不说他了！我们去吃火锅！今天有点冷，就是吃火锅的天气！”
穿短裙的女孩顿时笑了出来：“什么吃火锅的天气！明明是你自己嘴馋！走吧走吧！”
......
“哎呀！小狗狗，好可爱啊......”
一个女孩蹲下身，询问狗狗的主人：“请问我可以摸摸它吗？”
主人拉紧牵引绳，微笑着说：“可以啊！”
“它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
“男孩子。”
洁白的博美犬乖巧地把小小的脑袋往女孩掌心蹭了蹭，他蓬松的绒毛像一团巨大的棉花，彻底融化了女孩的心。
......
她们来自不同的城市，享受不同的教育，拥有不同的人生。
她们都因世界的善意而熠熠生辉。
她们说笑着，就像世界上所有的陌生人那样，从刚出院的苍白的少女身边擦肩而过。
那些温暖的美好，像一个坚固的蛋壳，将她隔绝在外。
她的身体只有一具躯壳，缓慢地走着，直到看到了一棵树。
那是一棵并不高大的树，只比人的身高高了一点，枝桠很低，摇光只需要微微仰头就能触碰到树枝。
她驻足回首，那颗幼小的树苗在这样一个夜晚，已经悄然绽放出了希望。
枯木色的枝头上满满的白色的花苞，靠近之后便能闻到馥郁的芬芳。
摇光刹那间泪流满面。
“好香啊......”她喃喃自语。
她盯着洁白如雪的花苞，笑里的苍凉越加深刻寂寥：“春天真的来了啊。”她低下头，将脸埋在掌心中哭泣。
可她忘了，暑假过后便入秋了。
春天，早已过了。
路上的人们愉快地讨论着他们的周末，没人注意到情绪失控的少女，他们脸上无一不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就好像，从未体验过悲伤究竟为何物。
摇光擦掉眼泪，继续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她无力抬起沉重的双腿，于是，她以她最讨厌的姿态拖沓着走在马路上。
她想，我一定是遭报应了，我一定不够善良......可是我似乎没有做过坏事啊......
啊......她木木地回忆起，一定是之前在学校的时候对陈曦的态度不够好。
陈曦只是喜欢天泽，喜欢天泽并没有错啊，因为，她也喜欢。
喜欢天泽是理所当然的事，大家都渴望美好，陈曦凭什么被她那样对待？
所以，一定是报应，是的，就是报应！
她咯咯地笑了，原来如此。
可是......夜晚中的花，真的好香，香到让她觉得好幸福......
她低下头，再次深深地哭泣。
她感到些许疲惫，于是她沿着马路，找了一块看上去还算干净的地砖坐了下来。
果然春天到了，坐在地上一点都不冷。
她想，现在的她一定很难看，脸色蜡黄，衣着邋遢，挎着一个大包，像个流浪汉一样。
摇光坐了一会儿，觉得累得厉害，她把外套脱下，垫在后脑勺，不顾众人眼光地躺在街头。
躺下的风景与平时站着看的天空截然不同，似乎更宽广了。
路上并没有太多人注意到她，摇光庆幸自己找了一个好地方，这片街角停满了车，她才能这样安心地躺在车子中间，享受片刻的安宁。
脑袋里片段式地呈现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她瞪大眼睛，突然大脑又一片空白，精神反复在痛苦与愉悦之间来回飘荡，她却格外享受，好像这样才算真正地活着。
今年盛夏一过，她正式跨入了十九岁，本来十九岁的春天就可以毕业了......
明明才短短两个月，但她似乎渐渐遗忘了大学的人和事。
天泽，陈曦，苏合，许天辰，珊瑚，高阳......
那些人久远到变成了一个传说。
她闭上眼睛，苟延残喘地活着。
江秋心给她租的公寓在九楼，里面除了空荡荡的摆了一张床后，隔天从家里送来了一架钢琴。
生活好像倒退了三年，就像艺考的时候，自己住在那间小屋子里一样，也是一张床，一架琴。
不同的是，现在每隔一天，江秋心就会送点东西过来，不是食物，也不是衣物，而是一些书，一些考教师的参考书。
江秋心语重心长地劝说摇光：“我这是为了你好，我是你妈，我还能害你吗？你这么聪明的人动动脑子就知道了，你都不知道我为了你花了多少心血，你都这么大了能不能省心一点，见欢平时就不听话，你要是再不听话点，我都不知道要怎么活下去了......我不可能会害你的，等你考进编制进了学校就知道我的用心良苦了。”
父亲会每隔三天打电话催问摇光的进度“书看了多少了？背了多少了？反正闲在家里，要不要带几个学生？年纪一年比一年大了，还是要认真考虑相亲的事的......”
在挂断电话的同时，父亲一连发了好几张不同长相的男生的照片过来，那些男生无一不是家境还算不错，谈不上好看，但也不算丑，本科或者大专学历，大多数都比摇光大七八岁。
摇光甚至连那些男生的照片都没有点开，父亲发过来的语音也没有听，她将手机屏幕翻过去，盖在桌子上。
她呆呆地出神，越加地不爱说话，每天倒还愿意花点时间练练琴。
江秋心送来的书则静静地摆在书桌上积灰。
她提交给考试委员会的曲目单被退了回来，学校说，等她复学后需要重新提交。
假期提前预约好的学校音乐厅也被取消了。
她神情恹恹地从钢琴面前站起来，最近练琴时间越来越少了，她总是四肢乏力，脑袋昏沉，睡醒后过不了多久又觉得累。
食欲下降，对所有的食物都失去了兴趣，每天面无表情地游荡在房子里，除了去医院复查，所有时间都闷在家里。她将自己隔绝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愿意去客厅看一眼钢琴，琴谱落了灰，她擦了擦钢琴，难得心平气和地坐在钢琴面前。
手触碰上琴键的一刹那，有股异样的感觉破茧而出。
许久不练琴的手指生疏地很，但还能弹以前练习的曲子，也都还记得。
她静静地练习着，直到门口传来开门的声音，她的心脏蓦地一跳。
钢琴声、断了。
父亲走了进来。
她再次见到父亲恍若隔世。
莫名其妙地开始慌张，就连空气都变得稀薄，她努力让自己的呼吸不要过于急促。
“你怎么都不接电话？也不回我信息？”父亲拉开椅子，坐在饭桌面前，粗犷且丝毫不温柔的声音一下一下撞击着她几乎崩溃的情绪。
摇光的手腕静静地下垂，她一半身子隐入黑暗，黑暗中的眼眸像被泼了墨。
“忘了。”
她说完继续开始练琴，思绪却再也回不来。
空间持续被压缩着，存活的空气变得稀少，摇光的胸口开始剧烈跳动，她大力地敲击琴键，试图用琴声赶走这种不安与压迫。
父亲一直坐在桌前，鬼影一般，目不转睛地盯着摇光，他一声不吭。
她坐得笔直的身体开始僵硬地发痛，脑袋被疼痛死死钉住，即便如此，手依旧三心二意地移动着。
不懂音乐的父亲听不出来琴声中的情绪。
僵持的时间如绵长的呼吸，一格一格，缓慢地吸入吐出。
“你先停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终于，埋在底下的雷拉动了绳，摇光翻页的手停住，琴声也不得不停了下来。只剩下心脏猛烈地跳动，不安着，紧张着。
“你有想过以后要怎么办吗？这里房租不便宜，一直住在这里不是解决方法吧！脾气闹得差不多就回家吧，你觉得呢？”
喉头被锁紧，她张了张嘴，发出低哑的声音：“哦。”
“相亲暂时不用去了，你现在这样我也张不开嘴跟人家说，就等你考上老师之后再可以相亲的——考上老师，你会好挑很多。”
绝望的毒液浸润了她的全身，她静静地坐在钢琴面前，身子完全没入黑暗。
“那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她动了动，眼球彻底被熄灭。
他走了，连带着仅存的空气也被带走了。
跳动的胸口彻底变成了绞痛，撕咬着体无完肤的她。
她抬起手，手颤抖地落在黑白琴键上，她坚持弹完了那首曲子。伴随着最后一个微弱的和弦，她爆发出悲鸣的痛哭。
滚烫的泪落入琴键，她丝毫不在意。
她无法排解痛苦，缺氧之下，手比大脑率先做出决定，她拿起桌上的剪刀，毫不犹豫地扎向自己的胳膊。一条条的血痕犹如燃烧起来的希望，将她层层包裹，裹成一团绝望的火花。
不知在胳膊上划了多少伤口，她终于停下手。
眼泪汨汨地从空洞的眼中溢出，她靠墙静坐，满手鲜血，畅快淋漓。
“咣当”。
她丢掉血迹斑斑的剪刀，闭上眼睛，陷入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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