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摇光坐在钢琴前，她摇头晃脑地甩着两根细细的羊角辫，练习着好听的《献给爱丽丝》，努力学习如何踩延音踏板。
她有些得意，踩上踏板的钢琴曲真是好听啊，老师说了，之前学的《瑶族舞曲》也要加上踏板，下周要弹给他听。摇光喜欢练好听的曲子，只要不是巴赫和车尔尼就可以。
温柔慈爱的江秋心减少了对摇光的要求，此刻，她满心满眼只有肚子里的孩子。
——因为怀孕的时候不能生气，生气对肚子里的孩子不好，她不想因为摇光的一些小事影响到肚子里的孩子。
她有些骄傲，这次的孩子，一定会比摇光更加争气，那家的大儿媳——彻底输给她了。
江秋心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身子也渐渐沉了起来。
摇光是晚熟的孩子，虽然从小生活在父母的争吵下，但除了比寻常孩子敏感之外，她脑子里还没有太多乱七八糟的想法与概念，就连亲戚们在她耳边念叨了无数遍“有了弟弟，爸爸妈妈以后就不会那么喜欢你了，你担不担心？”这样的话，她都没有放在心上。
摇光只是觉得奇怪，什么叫做有了弟弟，爸爸妈妈就不会这么喜欢我了，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不会喜欢我了？而且他们怎么知道是弟弟，她可是一直盼望着是个玉雪可爱的妹妹。
可是就连外婆看着江秋心的肚子都说：“看你肚子尖尖的样子，不会是男孩吧！”她一面说着，眉头却紧紧地皱了起来。
外婆与其他人都不一样，她满脸的忧愁让一旁玩耍的摇光隐隐感到了不安。
摇光放下手中的玩具，跑到外婆身边，紧紧贴着她，在闻到专属外婆身上的气味后，稍稍地安下心。
江秋心却捂着嘴偷笑，一面佯装埋怨的样子，一面又有些得意：“还说不准呢，万一是个女孩呢！”但是她准备的小衣服都是以蓝色和白色为主，偶尔有几件黄色，小女孩喜欢的粉色一件都没有。
爸爸这时凑上来，粗壮的大手小心地抚摸着江秋心的肚子，他憨厚地笑着说：“我让我妈去算过了，小秋这一胎绝对是男孩。”
外婆看着他们兴奋的样子，搂紧了缩在她怀里的摇光，从未有过的寒意漫上她的全身。
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希望是个女孩吧，若是男孩，只怕囡囡从此的日子难过了......囡囡可是她最最疼爱的小外孙女儿啊......她一手带大，捧在掌心里的孩子啊......
江秋心的预产期在十二月底。
就在十二月二十六这一日，江秋心生了，这次与生摇光截然不同，丈夫、婆婆与母亲都在，就连公公也在下午提着婴儿的衣服和奶粉到了病房。
这个孩子和摇光一样，都是顺转剖。只不过摇光是因为羊水提前破裂，她又是第一次生孩子，没有经验，身边又没人陪伴，满身怨气，最后没能顺下来才转剖腹产。
而这个孩子是因为太大，足足有八斤重，她尝试许久都没能顺下来，最终才剖腹，想起来摇光出生的时候才只有四斤半，真是小的可怜。
病房里喜气洋洋，孩子是一早出生的，伴随着清晨的阳光，江秋心生完孩子神清气爽，她看着白嫩嫩胖乎乎的孩子，顿时觉得怀孕时受的苦全部值了，况且怀这个孩子的时候的确没吃什么苦，丈夫把她照顾地很好。
她坐在病床上，洋洋得意又装作谦卑地低下了头：“哎，最后还是我们先有了老二，也终于可以让妈抱上孙子了。”
婆婆抱着孩子，脸上带着浅浅的笑，她只是略微抱了抱就将孩子放在了床上。
家里生个男孩一直是江秋心的心病，面对大儿媳努力要孩子要不上，她这一胎来得简直犹如及时雨一般。
这回......终于可以在所有人面前扬眉吐气了。
丈夫提前去接摇光放学了，摇光坐在教室里看到突然出现的父亲一脸茫然，直到老师让她收拾书包赶紧回家，这才知道妈妈已经生完孩子了。
她急匆匆地背上书包，牵上爸爸粗糙的大手问：“妈妈在哪个医院？是弟弟还是妹妹？”
爸爸的步子迈得又大又快，快到摇光几乎追不上，她摇了摇父亲的手，仰头焦急地说：“爸爸，走慢点。”
父亲低头看着她白瓷般的肌肤，握住她柔软的手，脚步却越加急促起来：“快点，妈妈和弟弟在等我们！”
摇光有点失望，弟弟啊......
可是原本有些失望的她，在病房看到那个白嫩嫩被包裹住的团子后，顿时将不是妹妹这件事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她欢喜地看着沉睡中的小婴儿，忍不住伸手碰碰他。
婴儿的肌肤那么娇嫩，她又怕下手太重会摸疼他。
她踮起脚看着父亲臂弯里的弟弟，忍不住低下头亲了亲他。
小小的婴儿带着自然香甜的芬芳，摇光的心脏顿时化了。
原来弟弟这么可爱。
摇光爱不释手地一会儿用手指摸摸他的脸蛋，一会儿用手背碰碰他裸露在外的脚丫子，在弟弟身边转来转去。
“好可爱。”她忍不住向父亲伸出手，“我想抱抱他。”
爸爸抱着弟弟，憨厚的脸红光抖擞，他眉毛一竖，严肃地拒绝了女儿：“不行，你还太小，不能抱，会把他摔了的！”
摇光讪讪地缩回手：“好吧......”
“弟弟取名字了吗？”
摇光的目光仍然盯着小小的婴儿，她的手被他胖乎乎的指头抓得紧紧的。
顿时，心软地一塌糊涂，她惊喜地喊了起来：“妈妈你看，他抓住我了！他的力气好大！”说着忍不住低下头用力地嗅了嗅他身上的味道。
江秋心看着怀里的孩子，笑得无比温柔：“他早晨出生的，小名就叫晨晨。大名还没想好，还得再翻翻字典，总得取个寓意好的名字。”
父亲目不转睛地盯着孩子，笑说：“我妈去找算命先生了，明天会拿名字过来，咱们自己也想想，如果不喜欢算命先生取的，咱们自己取完再去找算命先生看。”
摇光才不管那些，她一门心思扑在粉嫩嫩的宝宝身上。
孩子吃完奶就睡了，病房里的人也少了下来，外婆也走了，只剩下摇光与父亲两人。
江秋心动了动，原本想翻身的她却倒吸一口冷气。
她看了一眼懵懂的摇光，对她说：“摇光，你去把爸爸喊来。”
父亲翻箱倒柜地找出一块巨大的东西，那东西的材质看上去像是婴儿尿不湿。
摇光站在一旁，拉上帘子后不知所措地看着父母。
她被父亲嫌碍事地推了一把，于是唯唯诺诺地站在一旁，双手紧张地搓了搓，竟尴尬地像陌生人一样看着他们。
只见父亲将江秋心的被子掀开一小半，手缓缓地伸了进去。
摇光正好站在父亲身后。
在看见眼前的一切后，她大脑一片空白。
她的视线直直地落在江秋心裸露的下半身以及身下沾满鲜血的产垫上。
她直瞪瞪地站着，像一尊石像，了无生气。
没有人发现被血腥的场面吓坏的她。
忙前忙后一脸任劳任怨的父亲嫌她站着碍手碍脚，再次推了她一把后，头继续探进江秋心的被子里，毫不嫌弃地替她换掉产垫。
摇光一声不吭地站着，全程目睹父亲帮母亲换完产垫后，她才发现自己贴身的衣服已经被汗水浸湿，就连肌肉都格外酸痛。
当晚摇光就做了噩梦。
是一个很神奇的梦。
她梦到自己的肚子鼓了起来，就像江秋心怀孕时的肚子一样，然后她像一条任人宰割的鱼，被人扔上了手术台，刺眼的无影灯照在她身上，手术刀一层层划开她的肚子，鲜血顿时喷涌而出。
她想尖叫，却叫不出声。
眼看自己被人按住，那些穿着白色衣服的护士将一个什么东西从她肚子里取出来后，她的肚子终于被缝合，紧接着被推出了手术室。
她不解，为什么要划开她的肚子，她努力地挣扎，想要坐起来，却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肚子上原本缝合好的伤口，像是被撑爆的睡衣一般，线如同纽扣，一截截撑开，脱落，露出鲜血淋漓的内在。
摇光开始尖叫，护士涌了进来，按住她挣扎的四肢，徒手替她扯去身上的线头，线从肉里穿过，痛涩感几乎让她想马上死去。
她尖叫出声，终于醒了过来，醒来已是大汗淋漓，她掀开被子，撩起上衣，借着月光看了看光洁如初的皮肤。
肚子上什么也没有，没有血，没有线，也没有伤口。
原来是梦，还好，还好。
大概是那次看到满是鲜血的场面过于刻骨铭心，从那以后，摇光就开始晕血，只要看到血，无力与窒息就会涌上来，像一双手一样将她紧紧扼住，直到昏过去。
江秋心在医院住了七天出院了，家里乱成一团，小孩的东西丢得到处都是，纸尿裤、奶粉、奶嘴、奶瓶......江秋心穿着厚厚的棉袄一直卧床修养，身边躺着小小的孩子。
摇光只记得每天的晚餐都是鲫鱼汤，为了下奶，爸爸每天炖了上好的鲫鱼汤，鲫鱼汤的颜色奶白奶白，像弟弟洁白无瑕的肌肤。
可惜再怎么鲜美的汤，没有放调味料对于摇光来讲简直难以下咽。
家里所有的餐食都换成下奶的月子餐，摇光只有在学校里的那顿午饭吃得最有滋味，短短一个月下来，妈妈与弟弟胖了，摇光却瘦了一圈。
不仅因为饮食，还有婴儿无休无止的哭闹声。
摇光的睡眠极浅，稍有动静便立刻惊醒，小婴儿晚上要醒很多次，只要一哭，摇光就会惊醒。一开始她烦躁不安，焦躁地用被子捂住脑袋，后来渐渐忍受不了，与父母抱怨了一句便委屈落泪。江秋心因为照顾婴儿睡眠不足，原本脾气也不大好，看着摇光发脾气，心中火气更大，就连平日好脾气的父亲也开口骂了摇光不懂事。
婴儿啼哭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但对于一个九岁的孩子来讲，日日这样，着实难以忍受，就连大人都忍受不了夜夜从睡梦中惊醒无数次，但是家里小，隔音差，父母房间一有什么动静，摇光就能清楚地听到。
摇光流着泪，缩进被窝里，她再也不抱怨弟弟啼哭了，因为只要抱怨，爸爸妈妈就会指责她不懂事。她想，好像自己的确不太懂事，弟弟那么小，什么都不懂，他只能哭，而自己已经做姐姐了，理应懂事。
一连数月，摇光都没有完整的睡眠，白天在学校自然精神不济，成绩断崖式下跌，从班里的佼佼者变成中游。
就连钢琴也彻底停掉不练了，因为早上弟弟还在睡觉，她不能发出一点动静，晚上回家的时候弟弟也在睡觉，于是练了几年的钢琴因为一个小家伙的到来彻底打乱了节奏。
江秋心顾不上她，她每天沉浸在喂奶照顾小婴儿中，似乎忘记了让摇光学钢琴的初衷——她是想让她当钢琴家的，她自然也忘了当初答应摇光的“等生下弟弟，妈妈再陪你睡”的承诺。
这个时候，摇光心里有些恨意的，恨为什么会有弟弟的存在，可仅仅这样的念头冒出来的一瞬间，她被自己吓到了，为什么要这么想，这样的自己好可怕，明明自己也不喜欢练琴的，现在有名正言顺的借口可以不练琴了，为什么要恨弟弟？
而房间里的钢琴被红丝绒布遮盖，日渐一日地失了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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