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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察子侯杰

“李三!不得无礼,快放开侯捕快。”是位五旬员外,手里拎着个罩了蓝布的鸟笼子,急三火四地闯了进来,他向伙计厉声呵斥道。在其身后紧跟着那个胖小子,不知他是什么时候溜出去的,正幸灾乐祸地捂着嘴偷笑呢。

壮小伙当即松开了手,“叔耶,他是捕快?捕快也不能熊人啊。刚才他埋汰黄永松,骂他臭白话,还要动手扯大少爷的胡子,这不是找茬打架吗?他想咋地就咋地呀,真是活人惯的。我可没使劲儿啊,轻轻掰了他一下,就爹呀妈呀地喊上啦,还挺歇咧的呢。”

“是呗,父亲,我是信佛之人,本不打算与他一般见识,可他还没完了,斗嘴斗不过我,您也门清,房山季鸟猴儿那是我师父,于是这孙贼改上手了。姥姥,给脸了不是?”

来人没有理会他们的辩解,瞪起眼睛大声喝令道:“闭嘴!都滚一边去。”便径直走到画师跟前,诚惶诚恐地将其扶起,又是鞠躬作揖,又是赔礼道歉,殷勤地为其拍打身上的灰尘。

“唉呀,我的胳膊啊,都快拧成麻花啦;唉呀,我的腰啊,都快折成两截了;唉呀,我的膝盖呀,都快压出骨髓油了。小子,你咋那么大劲儿呀?会武功,有两下子呀。”

“会啥武功啊?他是个粗人,爹娘死得早,打小没人管教,上差不要跟他一般见识。小人姓黄,黄天浩,是此间的里长,迎接上差来迟,望您见谅。”黄天浩又手指大儿子怒斥道,“不知死活的东西,快把上差的东西收好,看我怎样拿家法惩治你。”

父亲的命令不敢违抗,大少爷乖乖地把褡裢收拾好,拾起地上的雨伞立在桌边。

这小老头个子不高,两片薄嘴唇能言善辩,点头哈腰谄谀献媚,五短身材,圆头圆脑,挺着个圆鼓隆冬的大肚子,就是有七个月身孕的小媳妇也没他的显怀。给人印象最深的,还得是他的兜齿儿,若是下雨天都不敢出门,走不多远能被嘴里的积水呛个好歹的。

“里长,你认得我?”揉着手腕的察子没好气地问。

“认得,认得,温州府乐清县衙的侯老爷谁人不知呀?百姓们都传开了,说您是智勇双全的神探呢。”黄天浩将右手的大拇指挑得高高的。

县衙的探子得意地咧嘴笑道:“过奖啦,我这个人不过是办案用心,曾经抓获了几名朝廷通缉的逃犯而已。老黄啊,你是得好好管教管教他们啦,一个是喷子,不知天高地厚,满嘴跑大车;一个是不知好歹,蛮横无理,仗着胳膊粗力气大拔梗梗嘛。你也是殷实之家,不能任由他们胡来呀,如此下去,早晚要招来灭顶之灾的。还有,你这个儿子是不是在京城宫里当过差呀?说起话来娘了娘气的。”他的怨气未消,斜睨着那两个年轻人。

“怎么会呢?谁舍得将亲生骨肉送进宫里做太监呀?我们黄家还没破落到那个地步吧?侯老爷,您真会说笑话。”老里长断然否认,“我这大儿子在北京确实呆了几年,做木匠小有名气,编鸟笼最拿手啦,也因此多少与宫里人有些交集,近朱者赤,时间久了,难免沾了些阴柔之气吧。他表舅曹伟也说这孩子跟啥人学啥样,阳气不足呢。”

察子闻听一愣,“曹伟,哪个曹伟?”

黄天浩平心静气地低声告之,“乐清县的捕头曹伟呀,他是我继室的远房表哥。”

而对方的心情却波澜壮阔了,“你和曹捕头是亲戚呀?黄老哥,你怎么不早说?这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得一家人了。早知道你们有这层关系,下属也不敢造次呀。”他的语气瞬间柔和多了,简直是由斗牛瞬间变成了绵羊,“曹头也说这孩子长得婉约呀?可不是,男孩子性子柔些有福气嘞。”

“侯老弟,你此次进山有案子要查呀?”里长小心翼翼地将捕快搀扶坐下。

捕快心有怨气地说:“这话说的,不查案子,我跑到山里来做什么?跋山涉水的遭这份罪呢?上支下派身不由己,没法子呀?我们都被派出来了。新来的县老爷登科前一定是打鱼的,说什么广撒网、多敛鱼,而他自己却留在县城里稳坐钓鱼台。”

黄里长随声附和着,对公差们的辛苦表示理解。

捕快取出褡裢里的烟袋、烟杆,捏了一小撮烟草按进铜锅子里,再用火折子引燃,吧嗒吧嗒抽了两口,“五年前,大太监魏忠贤被朝廷发配去守皇陵,出京时不知收敛,带的仪仗是耀武扬威,光装财宝的马车就有几十辆,宫人、保镖几百号人。皇上震怒,在去凤阳的途中将其召回,要捉回京城清算。魏忠贤知道大势已去,在阜城悬梁自尽了。皇上诏令将魏忠贤大卸八块,悬头于河间府城门上。将与其对食的客氏鞭死于浣衣局,他的侄子魏良卿、侯国兴、客光先等人都被处死。这还没完,又令钱龙锡等人惩治阉党,二百多人被定罪,私底下五虎、五彪、十狗、二十孩儿、四十猴孙、五百义孙怎能善罢甘休?怀恨在心伺机报复,派潜余孽刺杀大臣。前几日朝廷再下公文,要追查财宝的下落,一网打尽魏忠贤豢养的死士和宫人。”

“这些人已经潜逃五六年啦,隐姓埋名改头换面,想抓捕他们,那不是大海捞针吗?”里长认为查找有难度。

“这有何难?顺藤摸瓜一个一个摘呗,太监宫女在前几年几乎罄尽,唯有死士不好办,他们都是身怀武功的亡命之徒,藏于深山老林里不露踪迹,有些出家当了和尚道士,吃斋念佛,更是真假难辨。除非同伙招供,供出这些死士的落脚处、原籍出身,那可就一抓一个准,他们是插翅难飞啦。公文里写得明白,谁家要是藏匿了逃犯,诛灭九族绝不姑息。”

捕快的一席话让在座的人们沉默不语,不敢抬眼去正视他,吓得胖小子一吐舌头。

黄里长那昏暗的眼睛此时更加暗淡无神了,他紧张地瞅向褡裢,盯着露出的那几轴画纸,“上差,告示上的通缉犯就是要缉拿的人吧?他住在我们这里啊?”

“不是,老哥,你也挺会开玩笑呀,若是知道确切的样貌,乃至家住地址,你大舅子早就带人来拿啦,邀功请赏的事儿还能落到我的头上?”侯捕快伸手将一张图画抽出来,展开来给里长看,“这是去年通缉的逃犯,尚未落网,你看,这家伙叫做袁天赦,是大汉奸袁承焕的堂侄,从流放地潜逃了,还带走袁贼的两个孩子,一儿一女。去年底,我们在温州发现了他们的行踪,却大意啦,让他们跑掉了。我料定一个大人带着孩子跑不远,背井离乡的,口音不同更容易被人发现,所以常把告示带在身边,不定什么时候用得上呢。”

黄天浩仔细地端详着画像,那是个脸型横宽的小伙子,剑眉虎目,大耳有轮,油亮浓密的头发,唇下无须,整张脸活像块横放着的砖头。眼睛虽然是画上去的,却咄咄逼人让观者心生畏惧。

胖小子也凑过去,吸溜着口水,咬着手指甲,左看右看,从没见他这么用心过。

里长的目光从画卷上移开,略有所思地环视着周边的人,好像是在帮捕快搜寻目标。

“老哥,你见过此人吗?”侯捕快抱着一线希望地问,这句话他不知问过多少人了。

黄里长摇摇头,“从没见过,外来的人我全知道,也没有这么个人呀。我这里的客人就他们几位,倒是有带着一双儿女的,可年纪、长相对不上啊,杨掌柜是台州来的草药商人,本本分分,人品端正。”

捕快望向那边吃饭的一家三口,目光犹如纳鞋底子的尖锥,狠呆呆似要叮到人家的肉里去,看罢也认为不是同一个人。

“他们不像,画上的没胡子,杨大叔的是真胡子。”童言无忌也要发表一下自己的发现。

“狗蛋儿,没胡子至关重要吗?可以粘上假胡子嘛,傻孩子,去你妈妈那里,别给大人添乱。”做父亲的慈爱地拍着黄永柏的后背,让他不要掺和大人的事情,然后给捕快出着主意,“会不会躲到岩洞古刹里呢?就不得而知了,山里有几座废弃的寺庙,石门寺、宝冠寺,还有黄氏墓堂都没人住,藏三个人是不成问题的,你可以去问问采药的、砍柴的,也许能找到线索。老弟你就住在我这客栈里,吃喝我全包,你安心去找,把山里过筛子好好查一遍,除非他们逃到别处去了。”

“哎,怎么能让老哥破费呢,我侯杰是出公务,公事公办,我有银子。”捕快显得很过意不去的样子。

“这说的是啥话啊,到我这里就是到家了,别跟我争,不光冲着我那舅哥曹伟啊,我与老弟是一见如故,早就期盼与神探结识呢,一直无缘高攀。今日大驾光临,让寒舍蓬荜生辉,您这次来是给我黄天浩孝敬的机会。”随即从袖子里摸出锭银子,塞进对方的手里。

收惯了孝敬钱的捕快,面子活还是要做的,何况是顶头上司的亲戚呢,可刚说了一串“消消消”,便被人家死死按住,不容分辨地用“母高,崩油嘛”,一推一让间平息了客气,增进了友谊。这锭银子也的确是够份量,二十两的元宝拿在手里又光又滑,像大姑娘的肌肤,沉甸甸的甚是让人打心底里喜欢。

黄天浩马上向伙计李三吩咐道:“三子,去把上房打扫出来,就是杨掌柜隔壁的那间,等用完早饭后,送你侯叔去休息,尽心尽力地伺候着。”

小伙子爽快地答应着,快步出了食肆,去收拾房间了。里长又陪着捕快交头接耳地聊了一气,刘庆东是超常的好耳力,那两个人说话的声音并不大,嘀嘀咕咕背着别人,却实在没有什么值得隐秘的,都是些无足轻重的老婆舌,还提及了北方的民变,山西事态的严峻,提到什么王和尚、高闯王、曹操、老回回等等三十六营。

刘庆东打小爱听评书,趴在戏匣子边上听完袁阔成的《三国演义》,又听田连元的《杨家将》《水浒传》、刘兰芳的《岳飞传》、陈清远的《烈火金刚》、王刚的《夜幕下的哈尔滨》,至于曹灿叔叔播讲的《李自成》怎么能放过呢?他最爱听闯王在商洛山中的那一段。知道高闯王就是高迎祥,李闯王的亲舅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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