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市,元宝坊步行街。
梨落拖着行李箱独自站在街口的牌坊底下,在身边是来来去去的游客。
她的耳边传来导游通过扩音器放大的声音:“来,大家跟上了,现在我会带大家去看元宝坊最有名的红顶商人,也是h市重点文物保护单位,陆鸿昌的豪宅。”
一群戴着统一白色帽棒球帽的游客三三两两地跟着导游往里走,让梨落也不自觉地跟着往元宝坊里走去。
元宝坊是一条仿古商业街,说它是仿古,主要是因为在元宝坊里原本的老建筑只剩下了不到三分之一,现在游客看到的古建筑大部分都是后期根据老街资料重新复原的。
十多年前,h市搞推陈出新项目建设时,整体拆建规划打算只留下红顶商人陆鸿昌的房子,推平老街所有的老房子,然后拉通元宝坊东西向的两条新路,实际上也是这么做的。
后来,拆迁过半时,因为越来越多的老百姓联名抗议到市政府,当时的市长拍板叫停拆老街,拆建工程停了下来。
工程是停下来,可老建筑保留下来的也没多少了。
梨落知道元宝坊老街的情况,是因为她的大奶奶在这里住了一辈子,她还记得学生时代的自己,每逢寒暑假就会来这里住,还帮大奶奶做生意。
但是,那时的她从未想过会有这么一天,她会带着自己所有家当逃亡到这里。
逃亡,从那个充满她的梦想与痛苦的大城市离开,狼狈地逃到这个她以为自己永不会再回来的城市里。
这里,自从大奶奶去世后,她就再没有来过。
行李箱箱底的四个轮子在不怎么平整的青石板上咕噜噜地滚动着。
伴随着行李箱的咕噜声,梨落一步步地朝着她记忆中的那幢房子走,随着与房子的距离慢慢缩短,那些陈旧的,覆盖了尘埃的记忆,也逐渐鲜明起来。
那幢位于乌鹊巷口,带着小院子的宅院多年后再次映入眼帘,那白墙黑瓦分外显眼,与梨落记忆中的老房子叠影在一起,变得这样熟悉,却又陌生。
熟悉的是这座建筑未曾改变的形状,陌生的是那刺眼的白墙,墙上没有了从前那只要风吹便如同湖水般泛起波澜的爬墙绿叶。
最为陌生的是,在房子对着街的那侧,有一面几乎占据了半面墙,充满现代风格的落地玻璃窗。
梨落在这面落地窗前停住了脚步,她抬眼,从那面玻璃窗的倒影里看到了自己。
憔悴,凌乱,仿佛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
她嘴角微微一扯,自嘲地笑了一记。
然而,不幸的是,事实也是如此。
她的确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
如果有温暖的家园,又何必奔逃到这个已经没有任何亲人的城市,又何必要来大奶奶的故居。
只因为,她没有家。
她从玻璃窗上抽离了自己的视线,抬头缓缓朝上看去。
入目的是一块木质的招牌,上面写着陆家私房菜五个黑色大字。
她嘴角微微一勾,继续仰头看去。
视线越过那块木质招牌,落在了房子的二楼上。
二楼上有四间屋子,每一间屋子外面都有一个小小的阳台,阳台上装着一排半人高的木雕花栏杆,而那栏杆内门窗紧闭。
每一间房间门窗镶嵌的玻璃内里,都被贴上了花花绿绿的挂历纸,堵住了进入房间的光线,也映衬出了一块块灰蒙蒙的玻璃。
梨落视线落在东侧最后那间房,她盯着门窗看了许久,所有房间里门窗上那些挂历纸都是她亲手贴上去的,没想到五六年过去了,这些挂历居然还顽强地贴在那里,甚至连掉落一角都没有。
蓦地,心头一痛。
那许许多多以为被彻底遗忘了的情绪,就在这一瞬间如同潮水漫上心头。
六年前。
梨落坐在大奶奶的病床边,看着病床昏昏沉沉睡着的老人,心情沉重。
医生下了病危通知书,也和她仔细地说过老人的情况。
她呆呆地看着病床上的老人,曾经在她眼中如同参天大树的大奶奶,此时干瘦得脱了形,就却如同枯萎缩小的树木,深深陷在并不宽大的病床上。
不知过了多久,昏睡中的老人突然睁开了双眼。
她艰难地动了动混浊的眼珠,看到了坐在床边的梨落,张口虚弱地说道:“落落,落落……”
梨落没有听到大奶奶的声音,但看到她睁开了双眼,脸上急忙露出笑容,站起身就朝着她眼前俯身过去,问道:“大奶奶,你醒了,要不要喝水?”
大奶奶摇摇头,她颤抖着干涸起皮的嘴唇,虚弱地说道:“落落,我走了,你不要哭。”
梨落不答,眼泪冲出了眼眶。
“客栈,要开下去。”大奶奶盯着哭泣的梨落。
梨落点点头,哽咽地说道:“好,我会的。”
大奶奶放心地笑了。
或许是因为交代的事情已经说完了,大奶奶再次陷入了昏睡中。
从此,她再没有睁开眼……
“你好。”一个清脆的问好声打断了梨落的回忆。
梨落回神,只见眼前站着一个穿着白色衬衫,腰间围着黑色围裙的小男生,他看上去年纪只有十五六岁的样子,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你,你好。”她回道。
小男生指了指身后的私房菜管,笑着说道:“小姐姐是打算吃饭吗?我们家的饭菜很好吃哦,是这条老街上最有名的哦!”
梨落笑了笑,摇头说道:“不是,不好意思。”
小男生失望地啊了一记,但旋即又笑了,说道:“没事没事,我们家也不是只吃饭的,还有咖啡奶茶,冰淇淋,你要不要进去坐坐,喝杯咖啡?我们家咖啡也很好哟!喝过的都说好呢?”
小男生推销得很起劲。
梨落抱歉地看着他,再次摇头,说道:“不好意思,我不喝咖啡。”
小男生惋惜地看着梨落,仿佛自言自语地说道:“我们家的咖啡真的很好喝诶。”
梨落抬眼朝他身后的落地玻璃窗看去,穿过他们两人在玻璃窗上的倒影,她看到是装修干净简洁的私房菜馆。
在离着落地玻璃窗不远的一张靠墙的软座沙发上,坐着一个花衬衫的男人,他正低着头玩手机。
除此之外,店内并没有什么人。
难怪这个小男生要这么卖力的吆喝,请她进去吃饭喝咖啡了。
她刚才一路走来,虽然有点神思不属,但也有注意到老街两边林立的商铺,大多数都很热闹,人进人出的,基本没有空闲的。
倒是这家私房菜馆,生意好像差得有点多。
小男生见梨落朝私房菜馆里面看,决定再尝试一次,“小姐姐,如果你不喝咖啡的话,我们家还有茶哦!不管你是喜欢红茶绿茶白茶龙井茶,我们家都有,真的,不骗人,骗人就是小狗。”
梨落转眼看向眼前这个小男生,他年轻这么小,白净的脸上有一对大大的黑眼睛,此刻充满期待地看着她,感觉就像是一只被遗弃的软萌小奶狗,正可怜巴巴地看着她。
但是,她遗憾地笑了笑,抱歉地说道:“下次吧!”
因为,她现在想上楼去看看。
小男生做了最后的挽留后,见梨落还是拒绝了自己,失落地点点头,但还是很有礼貌地说道:“没关系,下次一定要来尝尝我们家的私房菜哦!我不骗你,真的很好吃。”
梨落笑着答应了,转身拉着行李箱朝着乌鹊巷里走去。
那个小男生等到梨落进了巷子,蓦地垮下脸,垂头丧气地转身推门回了私房菜馆。
一进门,他就对着梨落刚才看到的那个花衬衫男人说道:“丰哥,拉客人好难哎。”
那个花衬衫的男人并没抬起头来,他漫不经心地玩着手机游戏,说道:“再接再厉。”
小男生应了一声,站在门边朝外看去。
在安静而又空荡荡的私房菜馆里,只有那个男人手机游戏的音乐和特效声。
小男生抱着手,靠着墙望着窗外来来去去的游客,沉默了许久,他再次对着花衬衫的男人说道:“丰哥,我爸说,你的饭馆如果生意不好的话,他可以帮你的。”
“不用。”花衬衫男人皱眉,“别吵!”
小男生立马住嘴,不再说话。
屋子里再次被游戏音乐和特效声占领。
小男生时而看看窗外,时而看看花衬衫的男人,看他玩游戏玩得那么聚精会神,不禁小大人一般摇摇头。
不知过了多久,楼上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小男生吓了一跳,他朝花衬衫男人看去,问道:“丰哥,你听到没有?上面好像有什么东西倒了?”
“不用管它,楼上没人住。”花衬衫男人不以为意地说道,继续淡定的打游戏。
哎?不对吧?小男生怀疑地看着花衬衫男人,问道:“刚才那么响的一声,好像是什么东西倒了,既然楼上没人住的话,你不是应该觉得奇怪才对吗?”
花衬衫男人哼了一记,说道:“对个鬼,小孩子不要大惊小怪的,可能是有野猫在上面做窝,把什么东西撞翻而已。”
小男生这么一听,觉得好像也有道理,便点了点头,重新看向店外的行人。
不过,这个花衬衫的男人只说对了一半。
刚才那一声巨响声的确是一只野猫弄出来的,但也不全是猫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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