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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善罢甘休(三)

——你很相信“绝对”么?

盛情难却微微一愣,但紧接着季亡哀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也就是说,鬼门开的时候,阴气重到能让无间狱的恶鬼出来?”

他往常不会这样贸然插话,眼下抢过话头大概是担心另外两人把话题越扯越偏。他方才一言不发地听着天衣无缝和盛情难却对话,表情很是认真,甚至显得有些冷峻,但神情中并无茫然疑虑,应当已经一清二楚地理解了始末缘由,这句发问带着点最后确认的意思。

“没错,这就是我的目的。”天衣无缝摊开手,表示自己已经尽了诚意坦白,“那么,你是为了什么?”

“我啊……”

刚刚季亡哀脸上没有笑意,此刻他却弯起眼睛,露出一个暧昧不清的笑容。

他陡然闪身上前,苍苍的骨爪直逼黑无常的咽喉!自三人见面来季亡哀一直安安分分,未曾流露出一星半点的阴煞凶狠来,简直比盛情难却都还要温和可亲,看上去也很乐意与天衣无缝要价还价一番,因而他突然的翻脸毫无预兆。

说是翻脸都不太准确,与暴起的凶行相反,季亡哀依然是一张无害的笑脸,出手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快,狰狞的骨爪在空中划出一道惨白的痕迹。铮然一阵震响,抖开的勾魂链险险挡开骨爪。天衣无缝虽然没有料到季亡哀直接动手,但反应也极快。两者半个月前第一次交手时,天衣无缝不着痕迹地有意落了下风,因此季亡哀似乎错估了黑无常的实力。

然而下一瞬,白幡布犹如镣锁缠上天衣无缝的手臂。白无常动手了,却是与黑无常为敌。

——季亡哀根本无所谓突袭能不能得手。哪怕他跟天衣无缝打起来不相上下,盛情难却也必然会站在他这一边。

这场讨价还价本来就不公平。

天衣无缝反手一扯——无常的法器专克鬼魂,若是用来对付别的,威力就要削弱许多;况且他对盛情难却的本事最为清楚,她的引魂幡至多牵制他几分,而无法缚住他。

然而他居然没能拽动。短短一刹那,厉鬼带着血腥气的骨爪离他只有分毫之距。天衣无缝侧身闪避,爪刃堪堪削去几缕雪白的发丝。勾魂链劈面朝厉鬼抽去,同样被季亡哀勉强闪开,只在肩头重重挨了一击。厉鬼的身形几乎扭曲了一瞬间,但下一瞬骨爪已经抵上了黑无常的脖颈。

天衣无缝避无可避。他的腰身也已经被白幡捆住。

胜负已分,天衣无缝微微挑眉表示认输,却无视了随时会对他下杀手的季亡哀,偏头朝一边的盛情难却道:“小白,你比以前厉害多了。莫非是恢复记忆了么?”

盛情难却漠然地盯着他,算作默认,也表示她觉得这个问题没有意义。

天衣无缝抬起手,其余两人都警觉地眯起眼睛——他手上还挽着勾魂链。但他只是若无其事地理了理脸侧被弄乱的头发。

“这可未必是一件好事啊……无常之所以要洗去记忆,是因为执念太久太深,便不免偏执畸形。”

他翠绿的眼瞳中倒映着白衣少女的身影,轻声道:“你也会落得和我一个结局的。”

这句话刻薄得像是一个诅咒,但他语气中只透着淡淡的讥诮,像是在歧途上走得太远的行人,回首见到了同路之人。

“这个时候关心同事有点不合时宜吧?”季亡哀好心提醒,“还是说,这就是你想留下的遗言?”

“遗言?”天衣无缝哂笑一声,“无常是没有遗言的,因为我们根本就不会死啊。”

他低眸扫了眼抵在自己喉前的那只手,恶鬼白骨狰狞的利爪已经变回了纤长瘦削的人手,看着似乎没有任何威胁,“所以若是你想要这样来要挟我,恐怕打错了算盘。”

“虽然杀不死你,但是也足够让你消失一两天了。”季亡哀笑吟吟道,“只要错过了明日,即使你拿着生死簿,也没办法实现你的愿望……杀了你妹妹吧?”

天衣无缝眯了眯眼睛,神色意味深长起来。

“哦?可就算我把生死簿给你,我的目的还是会落空。难道你要帮我实现愿望?”

“就算我这么说,你也不会答应吧。因为我是个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被地府抓住的厉鬼。比起所托非人,你还是要亲自动手才放心。”季亡哀丝毫不接天衣无缝抛来的钓钩,偏偏语气深明大义,仿佛真的处处为对方着想,“所以要实现夙愿的不是我——是你。如果你现在不交出生死簿,此事一旦暴露,地府势必会通缉你,甚至收回你无常的权能,那时候你必然自身难保。若是你现在还回生死簿,大可把一切罪行都推到我这个恶鬼头上。你清清白白,以后自然还有机会筹谋,不急在这一时啊。”

给和不给,一边是两全其美,一边是两败俱伤。季亡哀一席话轻易得像一刀切开一个半面腐烂的果子,干净利落地将选择摆在了眼前。士族之间无论是相互结交还是相互倾轧,口舌都胜似利刃。他出生长大在那样的世家,天赋又是最出色的一个,自幼就懂得察言观色,极擅以言语说服他人;如今他忍受着剧烈的头痛,这种几近蛊惑人心的本领却没有退步。

“我会作证。”盛情难却恰到好处地开口。无论是作证天衣无缝盗窃生死簿判官笔,还是作伪证推罪给季亡哀,她都是最方便也最可信的证人。

“真是无可挑剔的说辞。”天衣无缝轻轻呼出一口气,“不过你缺了谈交易最重要的一点……”

“信用。”他看着季亡哀,眸中闪过一线狡狯的光,“我把生死簿交还之后,你还是会杀了我吧?”

“任君猜测。无论我怎么回答,你都已经有判断了吧。”季亡哀完全不做任何承诺,也不给对方回话的机会,笑眯眯道,“那么,三个数之内,还请——”

“不必数了。我也不喜欢做损人不利己的事。”天衣无缝轻飘飘地打断了他,好像他早就想好了选择,刚刚只不过是信口讲几句闲话罢了。他再次扬起手,这回一本貌不惊人的簿子出现在他手中。

季亡哀抽过生死簿,依然没有撤下威迫在他喉前的手,“判官笔呢?”

“带出来的那支已经被我毁了。反正地府也不缺笔,但若是流落到旁人手中,能肆意篡改生死簿就不好了。毕竟我也不是想要天下大乱。”天衣无缝依然端着那副优游从容的姿态,仿佛给出的生死簿只是什么无足轻重的东西,大方得像在赌桌上一掷千金,而投下的千两黄金在他眼中也无关紧要,“我私自添注的几行字就写在第一页。要想江州恢复正常,只要把那页撕掉便可。”

盛情难却的脸色忽然一变,如遭雷亟——即使她真的被一道惊雷劈中,神情大概也不会发生什么变化。但天衣无缝这几句话却引得她睁大眼睛,一抹堪称惊惧的情绪浮现在脸上,很快她又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样子,只是朝两人靠近了一步。

季亡哀好像没注意到盛情难却短短几息间的异样,微微一歪头:“听着倒是容易,想必要付出什么代价吧。”

“不用判官笔而更改生死簿,自然会遭天谴。而且……你是榜上有名的恶鬼吧?”天衣无缝悠悠说道,眼瞳的翠色像是鸩酒映出的碧光,流转着某种致命的危险,“当初我识破你的身份,就是生死簿告知我的。生死簿第一页所载的是地府长年缉捕的几名恶鬼,若是这页被毁去,名姓被记在此页的你也会消失。”

他藏到了最后的那把刀终于出鞘,一旦亮出就要见血封喉——这才是他轻易交还生死簿的原因!季亡哀就算拿到生死簿,也不可能妄动。要想解除异状,厉鬼自身就会灰飞烟灭。

相利还是相害,同样的抉择,如今该轮到季亡哀做了。

“真是巧合。”季亡哀略一沉默,一挑眉梢。

“的确是巧合。我写在第一页只是顺手罢了。”天衣无缝道,语调忽然一变,撕开了心平气和的表象,陡然凌厉起来,“你不是无常,消失之后也不能复生。所以无论你想做什么,都不妨等过明天,到时候地府自然会遣人来解决异状。”

他身量比季亡哀稍高,自上而下凌视着恶鬼。分明被挟制的是他,黑无常的气势此刻却反过来逼迫对方。

但从容不迫也好,咄咄逼人也罢,都不过是他的手段。天衣无缝不得不押上重注,却还没有绝对的胜算。因为唯独有一件事他尚未明了——季亡哀究竟想要做什么。

但无论恶鬼的目的是什么,又怎会选择让自己魂飞魄散?

“这样啊。我明白了。”春生秋杀还是笑。

他猛然一挥手,以一贯的暴力扭断了黑无常的脖子。

“至少有句话你说对了。我的确会杀了你。”他朝尘沙一般零落的黑布斗篷淡淡地说,脸上的笑意退潮一般褪去。他的笑容从来不是伪装的,刚刚的笑不过是在嘲弄黑无常的机关算尽。如今再没什么值得欣然失笑的事了,他收回手翻开了生死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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