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被迅速隐藏的设计图,像一枚楔子,钉进了姜沫对沈知砚的认知框架里。它不属于实验室,不属于数据,它带着一种陌生的、近乎柔软的线条,与他身上那种坚硬的理性格格不入。这让她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她所看到的沈知砚,或许只是一个庞大冰山露出水面的、用于应对外界(包括她这个“样本”)的一角。
这个认知让她在接下来的录制中,观察他的角度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她不再仅仅是一个被动承受“观测”的对象,开始尝试着去解读这个“观测者”本身。她注意到,当他真正沉浸于某个算法核心时,指尖会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敲,节奏稳定,像在打拍子;她发现,他喝咖啡永远只在上午十点十五分,杯量精确,从不续杯;她还捕捉到,有一次导演喊停的间隙,他望着窗外远处施工的塔吊,眼神放空,那瞬间的侧脸,褪去了所有学术性的锋芒,竟流露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淡淡的倦意。
这些细节,无法被量化成数据,却在她心里一点点勾勒着一个更为立体的轮廓。
这天下午的录制任务,是让嘉宾利用近期所学,完成一个小型数据分析项目,并做成果展示。姜沫抽到的题目是分析一组城市不同区域的噪音监测数据,找出规律。
面对屏幕上庞大的数据流,她感到一阵头皮发麻。切换西语界面带来的那点微小优势,在真正的复杂性面前不堪一击。她硬着头皮,尝试了集中不同的图表,结果要么是一片混沌,要么是毫无意义的平滑曲线。
沈知砚在实验室里巡视,经过她身后时,脚步顿了顿。他没有像之前那样直接指出错误,而是沉默地站了几秒。姜沫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那片混乱的屏幕上,后背不自觉地绷紧了。
“坐标系的选择,决定了你能看到什么。”他终于开口,声音不高,仿佛只是在自言自语。说完,他便走开了,去查看下一位嘉宾的进度。
姜沫怔住。这句话不像指导,更像一句提示。她看着自己选择的常规直角坐标系,又看了看数据中明显的时间戳字段,忽然福至心灵。她尝试将数据导入一个可以绘制极坐标图的专业模块,经过一番笨拙的操作,当最终图像呈现出来时,她几乎要惊呼出声。
原本杂乱无章的点,在极坐标下,竟然清晰地呈现出了花瓣状的分布结构——不同区域的噪音类型和强度,按照时间周期,规律地排列开来,宛如一朵缓慢旋转的、关于城市声音的“玫瑰”。
演示环节,当姜沫展示出这幅“噪音玫瑰图”时,连导演组都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她尽量用通俗的语言解释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沈知砚。他坐在角落,双臂环抱,安静地听着。当她的目光扫过去时,他几不可查地、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没有赞许,只是一个简单的确认动作。确认她接收并理解了他那句晦涩的提示。一股微小的、陌生的暖流,悄然滑过姜沫的心间。这不是被数据认可的成就感,而是被一个她视为“对立面”的人,以一种极其隐晦的方式,给予了某种程度的…认同。
录制结束,众人散去。姜沫因为要等琳达沟通后续行程,留在休息室稍作停留。她端着水杯,无意间踱步到走廊尽头的公告栏前。里面贴着中心近期的一些通知和活动照片。
她的目光被一张略显陈旧的合影吸引。照片似乎是几年前的学术会议留念,一群穿着正装的研究员中,她一眼就看到了沈知砚。他站在边缘,身形比现在清瘦些,脸上带着一副黑框眼镜(不是现在挂在脸上的无框镜片),神情是那种属于年轻学者的、尚未被完全磨平的青涩与锐气。
吸引她注意的,是他胸前别着的一枚徽章。放大图片仔细看,那并非任何学术机构的标志,而是一个极其精巧的、用几何线条构成的燕子造型,燕子的翅膀呈现出一种充满张力的、非对称的弧线,带着鲜明的建筑或设计美感。
燕子… …
她猛地想起昨天在他屏幕上惊鸿一瞥的那张设计图,那些流畅的、非功能性的线条,似乎与这枚徽章的风格隐隐呼应。
“在看照片?”一个平静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姜沫吓了一跳,手中的水杯差点脱手。她转过身,沈知砚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目光也落在公告栏那张合影上。
“随便看看。”姜沫稳住心神,指了指照片上的他,“沈老师以前戴黑框眼镜?”
“嗯。”他应了一声,视线却似乎穿透了照片,落在某个遥远的点上,“那时候… …还在做一些不同的尝试。”
不同的尝试?是指研究方向,还是… …那枚燕子徽章所代表的东西?
他没给她追问的机会,目光从照片上移开,重新落到她脸上,话题转得突兀却自然:“你的‘噪音玫瑰图’,核心思路利用了数据的周期性特征在极坐标下的凸显效应。虽然操作流程存在冗余步骤,但方向性判断正确。”他顿了顿,像是进行某种总结陈词,“这表明,你具备一定的模式识别潜力,并非完全意义上的‘数据绝缘体’。”
这大概是他能说出的、最接近肯定的话了。用潜力、判断正确、非完全绝缘体这类词汇,包裹着一个核心——他认可了她。
离开中心时,天色已近黄昏。姜沫坐进车里,没有立刻让司机开车。她看着窗外那栋在夕阳下泛着冷硬金属光泽的建筑,心里却反复回响着沈知砚那句话。
“坐标系的选择,决定了你能看到什么。”
他是在说数据分析,似乎又不止于此。他选择用数据和概率作为他的主要坐标系来观测世界,于是看到了规律、风险和置信区间。而她,或许在无意中,也选择了一个属于他的新坐标系,于是看到了他毒舌下的细致,理性下的笨拙,以及那片隐藏在冰山之下、可能与一只几何燕子相关的未知领域。
她拿出手机,点开与琳达的对话框。里面还有琳达早些时候发来的、关于如何利用“噪音玫瑰图”意外出彩来营销“学霸”人设的方案草稿。
姜沫的手指在屏幕上悬停片刻,然后缓缓敲下一行字:
「琳达,那个方案先放一放吧。」
她按下发送键,将手机放回包里,身体靠向椅背,轻轻闭上了眼睛。
车子汇入晚高峰的车流。姜沫的手机屏幕又亮了一下,是一条新的微信消息,来自一个几乎没有对话记录的头像——那个她备注为“数据科学中心-沈知砚”的、由小陈代为联系的号码。
消息内容依旧简洁,没有任何寒暄:
「关于极坐标系的进阶应用,中心资料库第十三区有相关文献。访问权限已临时开通。有效期至明晚八点。」
这条消息,像是一把精准的钥匙,悄然递到了她手中。而他为何突然给予她超出节目需要的资源?是出于对“具备潜力”者的学术提携,还是意味着,在他不断更新的观测模型里,她这个“样本”的置信区间,已经被重新划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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