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额角磕得稀烂，血混着松弛的朽木色皲皮流到眼尾，泪眼婆娑对东归道：“算啦，算啦，他给的这一袋银两，就够我们吃上好久呢。”
旁边的人也一同附和起来，道：“是啊是啊，这些银两换成铜钱，足够用上好久了。”
东归的目光看向那个装着银两的囊袋。
那不过是几两碎银，加起来甚至连十两都没有，可是却能让这些人将自己的生命任由他人践踏。
而那些骑着高头大马，乘着轿子的大官人，却坐拥着豪宅万千，美女如云。他们有吃不完的酒肉，用不完的珍宝，屋子里堆满了发霉的锦服，屋子外倒尽了吃不尽的珍馐。
东归忽然想起他下界时，诸位天神曾经说过，人界是个富者富死贫者贫死的地方，如何能够人人安康。
但东归偏要人人都能安乐。这是他下界时的初心，也是他毕生追求的夙愿。
于是东归将全部的精力投入人世间之中。
他想让每一个人都平等的生活，住在平等的房子里，吃着富足的食物。
所以他改乡绅，劝富豪，收贪官，济贫民，教活计，授道意。
可是贪官越除越贪，富豪越劝越奸，贫苦的人比之前更加贫苦，富足的人比之前更加富足。
东归不解。
他与众人讲道法，说富足的人不该贪占那么多财富，贫苦的人也应该互相帮助，这样才能怀善心，发善意，行善事，有善报。
人群中发出了很大的嘲弄声，其中一个挑着担子的卖炭郎笑得最为大声。
东归问他为何发笑。
卖炭郎就用手一指不远处道：“你说善有善报，可是你瞧瞧她——”
众人把目光看去，只见寒冬腊月里，一个小女孩身上裹着些破布和稻草，两脚冻得开裂青紫，正蹲在一旁抱着肩膀流鼻涕。
卖炭郎嘲弄一笑，道：“她一出生就被扔到弃婴塔里，是她爹把她捡回来，靠着卖豆腐脑一把一把将她拉扯大。后来他爹因为豆腐脑做的好吃，人又老实，还讨了个水灵婆娘，两口子一块卖豆腐，生意也算兴隆。”
“可是呢，有天他爹上街卖豆腐脑，看见一个小孩在路上玩耍，眼看着就要被卷入马蹄，便忙上前将小孩救下。
可是他爹也因此冲撞了戚大人的马车，被戚大人的手下一刀劈死，留下他那个天生盲目的小女儿，还有他那水灵的婆娘……”
小女孩晃晃悠悠站了起来，一双眼睛黑眼仁大得过分，却透露出一股痴傻的朦胧劲。
她全身骨瘦如柴，可是腹部却不自然地隆起，透露出一股诡异的病态。
见那小女孩站起来，卖炭郎语气一顿，又将脸撇到一边道：“现在他婆娘自缢了，他女儿被人弄成傻子，成天不是发疯就是要饭，而那戚大人呢？不是还好端端地坐在他的马车里！所以你告诉我，这世上什么叫做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报呢！”
卖炭郎说到这里情绪激愤，眼睛都胀红几分，旁边的人也是将头一垂，开始抹泪。
他忽又自嘲一笑，面色凄然，道：“还有穷人互相帮助……更是搞笑。人人自扫门前雪，已经自身难保了，怎么还有余力帮助别人呢？呵，我得继续卖炭了，不听你在这里讲大道理了。”
言罢他将担子往生了茧的肩上一挑，扭头便走，口中吆喝道：“炭来！炭来！”
东归全程沉默，看着卖炭郎一点一点远去。
人群渐渐散了，只留下东归和离垢，还有那个傻了的女孩站在原地。
-
人界冬都，别离洲。
东归仙君立在海边，手扶胸口，抬眸笑道：“离垢，你说我建起这座乾坤灵佑之塔，计数着每个人的行事，让世间种种皆能善恶有报，是不是就可以让所有人都布行善事，幸福生活。”
离垢抬头望着眼前白色的高塔，心中忽然涌起奇妙的情绪。
真傻，堂堂仙君为何这么傻？
因果报应，又或者说是善恶行事，是他做一个报应善恶的塔就能解决的了的吗。
就好像他们一开始整治贪官污吏，就算将法规制定的再严苛，还是会有人贪，不要头不要命地贪，疯狂地贪，歇斯底里地贪。
该说他无知呢，还是单纯。
想到此处，离垢只是将身子微微俯下，柔声道：“有了这座乾坤灵佑神塔，世间一定能够在仙君的庇护下福泽万年，平安昌盛的。”
…
仙君东归为人界造了一座塔，是一座可以计算因果，惩恶扬善的神塔。
人们为了感谢他，将冬都正式更名为——东都，并且四处修建他的神像，将他的故事编成话本子，名声远扬。
-
人界，东都。
建造神塔几乎花去了东归所有的神力。
他没有本体，就无法从日月中重新吸收神力，只能任由剩余不多的神力缓缓流失，整个人逐渐消沉下去，甚至连人的形态都不能维持了。
离垢沉默地看着东归脸上时隐时现的龙鳞，心里有说不出来的滋味。
是期待吗。
期待着他死亡的一天，又或者是别的什么？
东归带着离垢在人界四处行善，偶遇一个小村庄歇脚，便有一个农妇打扮的女子哭喊着扑了上来，道：“东归仙君！东归仙君！救救我的女儿吧！”
闻言，东归忙将女子扶起，询问她的女儿害了什么病症，自己好去相救。
可那女子将眼泪一抹，却道：“我家小女害了相思病，每日只呆呆望着你的画像，饭也不吃，觉也不睡，眼看着就要死了……”
东归安慰那女子道：“别急，我陪你去看看。”
随女子进了屋，果见一个女孩定定坐在床上，双眼呆楞地望着前方。
女子一见自家女儿这副模样，不由得以袖掩面，啜泣了起来。
东归仙君快走两步，到那女孩面前轻声唤道：“你可认得我？”
“……”女孩呆滞地转过头来，随即瞪大双眼，大叫一声，昏死过去。
东归忙将身上的神力输给女孩，稳住了她的心脉，使得她不会因为过分激动而死去。
离垢将一切看在眼泪，心中默然道：“东归，你还有多少仙力能救这些废物？救到你一无所有的时候，他们无情抛弃你的样子，会不会让你惊诧得痛苦呢？”
在东归的不懈救治下，女孩终于悠悠转醒，只是醒来的第一句话便是：“东归仙君，我要嫁给你！否则我便一头撞死在这墙上！”
东归只是微微一笑，随即点头道：
“好。”
听闻此言，离垢那双淡紫色的眸子微微闪动了一下。
-
婚后的东归仙君与之前，似乎没有什么不同。
他依旧是那个心怀天下的仙君，将所有人的幸福看作是自己的幸福，并且为之不懈努力着，只是他的夫人却再也受不了了。
一日，女子来到东归的书房。
此时的她已经成了为姿态华美的女子，不再是十年前那个神情呆滞的小女孩。
她对着伏案的东归认真行了一礼，东归也立刻站起身来将她扶起。
“我们和离吧。”
她这样说着，将早已备好的和离信递给了东归，道：
“东归仙君，你与我做了十年名义上的夫妻，待我相敬如宾，对我无微不至。我曾以为这样就得到了你，拥有了你。可是如今十年过去，我才终于明白你给我的爱，是仙君对于凡人的爱，不是男人对于女人的爱。我所求的，你永远也无法给我，我也不应该向你寻求。”
东归只是微笑着，轻轻将女子扶起。
女子深深看了一眼东归，这个曾经让她痴迷至深的男子。
“多谢东归仙君。你让我明白，将全部的心力放在他人身上，不过是束缚畸形的爱，可是将全部的心力放在事上，却是爱好与生活。”
她这般说着，轻提裙摆在东归面前转了一圈，道：“仙君，你看这衣服漂亮吗？”
东归认真看去，只见那是一条样式新颖的裙子，领口和袖口都设计得十分巧妙，便夸奖道：“很漂亮，样式独特，别出心裁，很适合你。”
女子噗哧一笑，道：“仙君好会夸奖，这是我自己设计的裙子。宫里的大人看到了，还招我进宫为皇妃做裙子呢。所以东归仙君，我打算追求自己的生活了，我不会在将心放在仙君身上了，感谢东归仙君当初没有拒绝我，而是一直陪伴着我，提点着我。”
她说完又深深地向东归行了个礼。
东归扶起她，微笑道：“你终于悟了。”
女子轻笑着摇摇头，垂眸道：“也许是悟了吧。”旋即抬起眸子，对上东归仙君的水蓝色的双眼，问道：“仙君，你还要继续为天下苍生而活吗？”
东归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女子最后看了一眼东归，随即释然一笑道：“那祝愿仙君心想事成，功德圆满。”
东归微笑道：“也愿你喜乐平安。”
待二人正式分别后，东归将离垢叫来，对他微笑道：“往后的日子，你要随我一同游历人间，早日开悟。”
离垢垂眸，藏起眼中的紫，道：“是，仙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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