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广济寺遍邀群雄来谈论佛法的最后一日。大雄宝殿前的空地上，清圆大师席地坐在正中，受邀来的江湖人要么同样盘腿着打盹，或是懒洋洋地靠在同伴身上，有的整个人埋进树里。
总之坐没坐相、站没站相，满脸写着不耐烦。
他们在这儿听了好几日的和尚念经，脑子里全是嗡嗡叫。有按捺不住的人正想发作，被身边人拉着强摁住了。
此人摸了摸自己高高肿起的腮帮子，无声地朝清圆大师冷哼一下。
这一年多来，江湖上纷乱迭起。
先是秘宝的传言接二连三传出，然后朝廷又纡尊降贵地来掺和。有点实力的门派大多卷入其中，好一些的元气大伤，连皓歌郡那样的庞然大物都倒了。
这广济寺多年来默默无闻，没想到一朝前来，连个扫地的都不好惹。
呸！
什么沽名钓誉的东西！别以为他不知道，那扫地的头也没剃、荤也没戒，压根不是什么带发出家的，就是个假和尚！不知道和哪一方势力勾结起来，接下葬剑山提出的“十鬼图”，把他们哄到这里几天，连个屁也不放！
众人心间不忿，耐着性子等清圆大师讲完经。
好不容易等他的声音停了，大多人都已昏昏欲睡。
秋径就是这时候来的。
他跑了一趟皓歌郡，皓歌郡正是内斗最凶的时候，他什么东西都没探出来。琢磨着下一步要去哪儿时，原晚嘉给他传了信，说葬剑山倾巢出动，来广济寺听经。
连原战谷都来了。
这条信笺一传到秋径手上，他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索性放下手里的事，先来凑个热闹。
秋径找了个地方站着，衣摆顺着风轻轻飘起。他身侧是个五短身材、皮肤略黑的中年大汉，本就不耐烦广济寺里磨磨唧唧的做派，心中正无处泄火，又被一片浮起的衣料挡住了视线。
定睛一看，这白衣上还绣了几株颇为风骚的竹子。
于是不分青红皂白地伸手一拂，呵斥道：“你是个什么……”
秋径转头，扬起八面玲珑的笑：“原来是回凤山的前辈，久仰久仰。”
对方的话堵在嗓子眼里，被秋径客气的恭维闹得不好意思，只得讪讪露出个笑。他虽然比秋径年长，可不敢真摆长辈的架子。他们回凤山不过小门派，秋径能叫出他的名号都让他诧异。
他觑着秋径的侧颜，正想该怎么起个话头套近乎，那边清圆大师总算切入正题：“想必诸位都在奇怪，为何我广济寺要用‘十鬼图’之名，邀遍江湖中人来此。”
话落，原本打盹发呆的立马清醒，纷纷围上去。
秋径仍旧站在原地，与这些人隔了几步，顿感周身空旷得很。就是这种与旁人割裂出来的距离，让他察觉到了一点儿不一样。
比如寺里墙角边，都已经站上了一个拖着扫把的人。听经时还在的和尚们全跑了，数双若有若无的眼睛注视着这里。
秋径暗暗一笑，明白了大半陶玉省的打算。
他伸长耳朵，继续听着那边喧闹的人声。
有人道：“大师，莫不成葬剑山说‘十鬼图’和筑山有关是假的，这宝物真正的下落在别处？”他兴奋地望着清圆大师，被一道存在感强烈的眼神吸引过去，发现不知何时带着弟子来的戎长老正阴森森盯着他。
所有人齐齐收了议论。
他们还不敢在葬剑山面前大放厥词。未料，葬剑山的人只是光使眼色上的功夫，连话都没开口说一句，盘腿坐下，死气沉沉地团在一处。
清圆大师转了转手上的佛珠：“各位不必着急，且听我娓娓道来。”
他悠悠叹了一口气：“多年前，江湖上有个门派，称为‘跪剑’，在那时，可以称得上是江湖第一的名门。此派旧址，便是如今的皓歌郡所在。”
众人窃窃私语：“什么‘跪剑’？怎么从来没听过？”江湖上，长久不衰的门派极少极少，对现在人来说最负盛名的“南琴北剑”，也不过二十年就倒了一个。年轻人没听过，还在想“跪剑”和十鬼图有什么关系。
年长者的眼神便多了几分警惕，隐隐意识到清圆大师的目的可能与所谓“十鬼图”无关。
清圆大师：“也是在那个时候，朝廷还没出乱子，从京里派使者往‘跪剑’拜访，请求‘跪剑’以派中武学相助，清剿蛮夷。朝廷的人将他们引去京城后，图穷匕见，大肆杀戮。”
又听完一阵，众人又窃窃私语：“难道是要和我们说朝廷的事？”“朝廷的狗实在可恨！天高皇帝远的，咱们江湖干他什么事？非派个什么甲卫来管我们！”
戮云城和皓歌郡里被朝廷制住的门派不少，还能苟延残喘上广济寺的更是愤愤不平，于是其中一人振臂叫停所有交头接耳的猜测，目光灼灼地望向清圆大师：“大师，你的意思是，从前就有名门正派受朝廷所害，现下我们更该集结起来，一起对抗朝廷！”
他的左侧，戎沛挂着脸，不阴不阳地嗤笑了一声。
清圆大师手中的佛珠转得更快了，他没回答对方的问题，继续道：“‘跪剑’的一些人有幸逃脱，建立了新的门派。”
不等众人猜测究竟是哪个门派时，姗姗来迟的贺盈盘腿坐于戎沛身侧，开口接下了清圆大师的话头：“就是如今的葬剑山。”
戎沛面无表情地坐在他身边，同他接受旁人目光的洗礼。被贺盈硬拽来的原战谷拢着衣裳，躲在原晚嘉身后，后面，是所有葬剑山的弟子。
他们大都一脸茫然，左顾右盼、面面相觑着。
多年以前，江湖第一？
那是什么样的盛名？葬剑山好像也很厉害，却还要和皓歌郡并称“南琴北剑”。
贺盈提高音量，压下了周遭愈发控制不住的议论：“我若说门派的事，诸位应该都不大清楚。在下换种说法罢，江湖上传言筑山私藏的秘宝，指的就是我们‘跪剑’绝学和财货。”
不少知晓或者亲身经历了筑山惨祸的人瞪圆双眼，以为这是债主上门来讨债了，大声澄清道：“当初上筑山，我们可什么东西都没找到！”
有的人反应更快：“那时葬剑山已经建派，你们自己不把东西抢回去，现在就红口白牙地污蔑人么！”
贺盈微微一笑，抬手一压：“诸位，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在下的话还没有说完。我的意思是，这个传言是假的。”
他坐在那儿，姿态挺拔，头却低下来，话里没有撇清的意思：“朝廷害我们跪剑，我们却没有能力对抗朝廷。筑山人待我们真诚，门派未遭祸时，师长与筑山交往甚密。我们以为师长为以防万一，把东西交给了筑山一份，前去讨要却没有拿到，才出此下策。”
事已至此，葬剑山的人有没有亲自参与围剿筑山的行动已经不重要。谣言的根源是他们，也是另一批人害了前去京城相助的筑山人。这就是他们的错。
听贺盈说完，讨伐声如浪潮般涌上来。
这些人不是平白无故被请来的，不是自己参与过，就是师门长辈参与过，当然都不无辜。现在始作俑者把自己在青天白日剥光了，不正给了他们一个逃罪的借口？
戎沛脸色黑沉如墨，他们的佩剑都被陶玉省收走了，干脆一掌横在地上，拍碎了好几块地砖，众人有志一同地猛然往后退几步。
然后，戎沛粗声粗气地道：“是我的主意！无论多大的罪孽，我都能背。”他眼睛朝上一剜，“我跪剑欠的是筑山！不是你们！你们这些分了一杯羹的，有什么底气在这说话！”
是他那时前往筑山一无所获，不忿传了流言。后来筑山被围剿，也让他以为可以以此想办法拿到师长留下的东西，故而袖手旁观。
戎沛的眼睛轻轻一转，转向某个墙角架着扫把的年轻人，随后慢慢垂下了头。他咬咬牙，“筑山灭后，我没找到我要的东西，‘梦寒刀’俞锋平救下不少筑山的孩子，我便又把矛头对准了星凉都。”
星凉都的事，这些人沾手的更多了。
众人已经反应过来，只怕这场“鸿门宴”是专把他们请来算账的。于是横眉竖眼，有的负隅顽抗：“就算那劳什子‘梧桐玉’是假的，俞锋平杀人也是真的！我们讨伐星凉都有什么不对！”
戎沛听不得他们狡辩，声音更大了：“你怎么知道他杀人是真的？你亲眼看见了！和我一丘之貉的货色，老子知错现在坐这等着赎罪，给你置身事外的机会了？你这脸皮可比城墙还厚！”
眼看一场骂战一触即发，清圆大师连说了几句话都无人理会，众人破口大骂、推推搡搡，他手中的佛珠已快擦出了火星子，这时，一支短箭破空射来，一颗翠竹被拦腰斩断。
众人总算安静了，齐齐看向出手的人。
花角早听烦了，正想亮明身份说点什么，一只素白的手从后面摁住了他的肩膀。宫天南被念尘扶着，一脸虚弱苍白，一瘸一拐地往前走。
宫天南先冲清圆大师规规矩矩行了个礼，面向众人道：“还是我来说几句罢。”
秋径看着他，眸光一动。
宫天南摩挲了几下指腹，深深沉下一口气。
“我的身份就不必再和诸位重复了。”人人都知道他是筑山的人，叛出星凉都去了宁为先身边，“星凉都覆灭时，我虽还没入皓歌郡，此后却探听到不少旧事。”
他那双圆眼一挑，流露出些许自弃：“为了鼓动其他门派前去围剿星凉都，他做了很多事，江湖上传俞锋平杀的人，就是他的手笔。”
宫天南明显早知秋径在场，眼神远远一眺：“还有，秋公子你的母亲，也被他所害。”
秋径身前的人纷纷侧开身体，他与宫天南对视着，想起在翠波峰中，对方的那句“我们有共同的仇人”，冷静问道：“你有什么证据？”
宫天南摇头：“我没有，他死了。这是我被他囚在翠波峰时，他自言自语咒骂原掌门时，脱口的话。”
原战谷没想到这还有自己的事，扶着原晚嘉的肩膀，恨宁为先恨得咬牙切齿。
原晚嘉颇觉丢人，举袖捂住了自己的脸。
宫天南想了想，问道：“我听他的自言自语还说，你娘亲那时有身孕了，是吗？”
秋径骤然塌下肩膀，这件事，除非见过他娘，否则没人知道。原战谷都不知道，“还有什么？”
宫天南：“宁为先此人阴毒，他要栽赃陷害，绝对会让被陷害的人沾手，他说‘星凉都的人还想把她送回秋门’……”他顿了顿，发现这和自己知道的不一样，秋径母亲分明被人直接送回了葬剑山，难道中间……
秋径却点了头，已经相信了宫天南的话。若宫天南什么也不知道，只想把事情推到宁为先这个死人头上，是绝不会知道这两点的。
见事态逐渐明朗，俞锋平身上那么大的污点都有人出来澄清，人群中还有人不肯死心：“宁为先都死了！随你们怎么扣屎盆子！”调转话头冲着清圆大师，“清圆大师！你把我们叫过来，就是为了掰扯陈年旧事？”
清圆大师：“是非对错，难道不该分辨清楚么？”
“俞锋平救筑山的人不是为了所谓的秘宝，因为那时，和他一起救人的是我。”
他垂下眼，念了句“阿弥陀佛”，“旧事中，我亦有罪，如今不会脱逃。”
“分辨清楚有什么用？筑山没了、星凉都也没了！分辨清楚，难道还有人要重建这两派？”
宫天南两眼一钩，轻蔑的神色展露在脸上：“您说对了，等着收筑山和星凉都重建的庆贺帖罢。还有，既然我两门先辈的污名已经洗清，诸位从门中掠过什么财货，还都请还回来！”
“你？你一个筑山人，凭什么重建星凉都、凭什么替星凉都要东西！”
宫天南一扬下巴，示意说话的人转身。
俞相无站在那儿，手里倒提一把重剑，面上一道贯穿半张脸的伤疤轻轻弯着，满身写着“讨债”两个字。众人又纷纷几步退到清圆大师身后，到这种地方，他们哪里不明白在场的都会是什么人？
可恨俞相无大摇大摆挂着“俞”这个姓氏，他们竟然从来没觉得不对劲！
当初到底是哪个传的消息！说俞锋平的女儿也死了！
有人色厉内荏道：“俞相无！你爹俞锋平做了多少善事！你在江湖上杀人越货，他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女儿！”
俞相无早得过陶玉省的指点，轻轻活动了脖子，看向说话的人：“这位，是回凤山的前辈吧。”
被点出名号，这位回凤山的前辈顿感如芒在背，他从没这么不想被人报出名号！俞相无接着道：“这位前辈，您还记得十七年前求入星凉都，和我爹借了两千两白银么？预备什么时候还回来？”
回凤山的人一噎，骂骂咧咧道：“你爹说了！四海之内皆兄弟，还不还都随我！”
俞相无一点头：“当初回凤山前去围剿星凉都，有把星凉都当‘兄弟’么？”
此人脸一阵红一阵白：“那可不是我干的！是我二弟干的，和我没关系！”他拉拉杂杂一顿回凤山中复杂混乱的恩怨情仇，总而言之，就是要撇清干系。
俞相无把视线挪向下一个人，“这些是……”
这个门派的人见情势如此，早知他们是有备而来，既然如此，不如大方认错，以后还能五十步笑一笑百步，便立马拽着同伴过去弯腰道歉，顺口画个大饼：“贵派重建，我等一定倾力相助！”然后脚底一抹油就想跑。
俞相无没转身，道：“等等——”
这门派领头的人一侧脸，撞上俞相无手边的重剑，脊背一寒：“俞姑娘、还……”
俞相无朝旁边走了两步，掏出个灵牌。
众人眼皮一跳，见她把灵摆捧在身子前，上面写的正是俞锋平的姓名。俞相无问道：“前辈，你和谁道歉?”
这些人望见灵牌，不知为何，倒没有毛骨悚然之感，心头竟真的升起了莫大的心虚，这门派中人彼此相望，还是跟着为首的人齐齐冲俞锋平的灵牌一拜。
众人见此，知道这个罪是必须要认了，陆陆续续的上前来，跟上坟似的，满脸土色，却不敢真的抬头看“俞锋平”三个字一眼。
院中人越来越少，待原战谷被贺盈拽着上前时，广济寺请来的江湖人已都灰溜溜地跑下超然山了。宋铅带着所有筑山的人立在那，俞相无顿时把手一收。
宋铅瞪她：“举好了。”
俞相无咳了一声：“六哥，这不是给你们拜的，我还怕折寿……”
最后还是在宋铅催促的目光下把“俞锋平”举了起来。拜完后，一转身，戎沛在最前头，贺盈和原晚嘉拖着心不甘情不愿的原战谷，也冲他们一躬身。
宋铅他们回了礼。
清圆大师从俞锋平的灵牌被俞相无举起来的时候，就开始念往生经，见事都完了，开口道：“不如在这为你父亲点一盏灯罢。”
俞相无将灵牌随意一收：“不必了，我爹不在意这些。”
陶玉省走上前来，“多谢清圆大师了，我等在山上修整一日便会离去。”
清圆大师转着佛珠，终究没再说什么。
秋径等了又等，始终没找到和俞相无说话的机会。他只好沉下气，等明日再说。
第二日，天光大亮，原晚嘉来敲他的门：“哥，你起了吗？山上的人都走光了，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诸芳台？”
秋径一推门：“人都走了？”
原晚嘉：“是啊，天不亮我就听见动静了。”
秋径拎起自己搁在桌上的布袋，飞奔出去，果然寺门外，只余下苍翠欲滴的绿意，一个人影都没见着。他的失落微微泛上来，还不知道该去哪找人，一转身，俞相无提着包袱在他身后。
他的嘴角不可抑制地上扬：“俞姑娘没走？”
俞相无昨日跟秋径一起听了一场真相，又尘埃落定，觉得自己的心都轻了。她“嗯”了一声，“我回星凉都。”
她问道：“要不要同行？”
同时，秋径立马：“我和你一起。”
两道声音撞在一起，秋径慢慢笑开，“要，我要和你同行。”
他解开布袋，把“雕棠”递过去。
俞相无直接收下了，她朝葱葱郁郁的山林一看，意有所指道：“这个用来偿我对你的救命之恩可不够。”
秋径一怔，笑意愈发明显：“你想起来了。”
他娘亲死后不久，他被接回秋门，舅舅带他来广济寺散心。夜间，他偷偷跑下山，遇见匪徒，还好被人“英雄救美”。
秋径道：“我运气好，从那个时候开始就是。”
他望着俞相无的脸，想看她的反应。
俞相无却把脸撇开。
然后，秋径听见她说：“嗯，我也是。”
-正文完-
后面还有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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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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