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泥泞的山路上颠簸前行，秦蓁蓁透过窗帘缝隙看到外面渐亮的天色。雨后的山林笼罩在薄雾中，远处偶尔传来鸟鸣，仿佛昨夜的追杀只是一场噩梦。
顾清漪坐在她对面，军装外套已经脱下，只穿着沾满泥浆的白衬衫。她的右手无意识地按在左臂的伤口上，眉头微蹙，目光却依然警觉地扫视着窗外。
"你的伤需要重新处理。"秦蓁蓁轻声说。
顾清漪摇摇头："等到了安全屋再说。"
马车突然一个急转弯，秦蓁蓁失去平衡向前栽去。顾清漪迅速伸手扶住她，两人的身体在颠簸中紧紧相贴。秦蓁蓁能清晰地感受到顾清漪胸膛的温度和有力的心跳。
"抱歉。"秦蓁蓁试图拉开距离，却被又一个颠簸推回顾清漪怀中。
顾清漪的手臂环住她的肩膀稳住她："山路不好走，就这样吧。"
她的声音在秦蓁蓁耳边响起，带着温热的气息。秦蓁蓁不再挣扎，安静地靠在这个令人安心的怀抱里。顾清漪身上有硝烟、雨水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檀香混合的气息，奇异地令人心安。
大约一小时后，马车终于停下。李副官掀开车帘："少帅，我们到了。"
顾清漪先下车，警惕地环视四周，然后伸手扶秦蓁蓁。眼前是一座掩映在竹林中的青砖小院，看起来普通得不能再普通，门楣上挂着"李宅"的木牌。
"这是我们在清河镇的暗哨。"李副官低声解释，领着他们走向侧门，有节奏地敲了三下。
门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张布满皱纹的老妇人的脸。她看到顾清漪，眼睛一亮，迅速打开门："快进来！"
院内整洁简朴，晾衣绳上挂着几件粗布衣裳，墙角堆着柴火，看起来就是个普通农家。老妇人领着他们穿过前院，来到后院一间不起眼的厢房。
"这里绝对安全。"她说着，推开厢房的门。
出乎秦蓁蓁意料，厢房内部与简陋的外表截然不同——地上铺着厚实的羊毛毯，墙上挂着军用地图，一张红木书桌上整齐摆放着电报机和几部电话。这显然是个精心伪装的前线指挥所。
"梅姨是我们最好的情报员。"顾清漪介绍道，"这十年来，这里从没暴露过。"
梅姨笑了笑，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少帅过奖了。热水和干净衣服已经准备好，医生也在里面等着。"
顾清漪点头致谢，转向李副官："派两个可靠的人盯着镇口，有异常立刻报告。"
李副官领命而去。梅姨也退出房间，轻轻带上门。屋内只剩下秦蓁蓁和顾清漪，以及从里屋走出的一个戴圆框眼镜的中年男子。
"少帅。"男子快步上前，看到顾清漪的伤势后皱眉，"伤口感染了。"
顾清漪摆摆手："先看看秦医生，她淋了一夜雨。"
秦蓁蓁刚要抗议，男子已经转向她："秦蓁蓁医生？久仰大名。我是周明哲，曾是协和医院内科医生，现在是...嗯，游医。"
他的眼镜片后闪烁着一丝狡黠的光芒，让秦蓁蓁觉得这个"游医"身份恐怕没那么简单。
"周医生是这方面的专家。"顾清漪说，意有所指地看了秦蓁蓁一眼。
检查后，周医生确认秦蓁蓁除了轻微擦伤和着凉外并无大碍。他给顾清漪处理伤口时则严肃得多，清洗、缝合、敷药，最后注射了一针盘尼西林。
"伤口太深，加上雨水浸泡，已经有感染迹象。"周医生边操作边说，"这几天绝对不能碰水，也不能剧烈运动。"
顾清漪不耐烦地应了一声。周医生无奈地摇头，转向秦蓁蓁："秦医生，麻烦你监督她。这位病人向来不遵医嘱。"
秦蓁蓁忍不住微笑："我会的。"
周医生留下药物和注意事项后告辞，说晚些时候再来检查。梅姨送来了干净衣物和热腾腾的饭菜，然后也体贴地离开了。
终于独处，两人沉默地吃完简单的饭菜。秦蓁蓁换上了梅姨准备的棉布旗袍，顾清漪则穿了一套深蓝色的便装，看起来像个普通学生，只有眼中的锐气暴露了她的身份。
"休息一会儿吧。"顾清漪指了指里屋的单人床，"你一夜没合眼了。"
"你呢？"
"我得联系父亲报平安，然后..."顾清漪的话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打断。
她迅速拿起听筒："说。"
秦蓁蓁看到顾清漪的表情逐渐凝重，最后变成一种冰冷的愤怒。
"确定是张宗昌的人？...好，继续监视，不要打草惊蛇。"她挂断电话，转向秦蓁蓁，"张宗昌派了特务混入清河镇，他们在找我们。"
秦蓁蓁的心跳加速："那我们是不是该离开？"
"不，这里反而是最安全的地方。"顾清漪走到书架前，取下一本《红楼梦》，露出后面的暗格，"但我们需要做好准备。"
她从暗格里取出一把手枪和几个弹夹，熟练地检查武器状态。秦蓁蓁看着她行云流水般的动作，突然意识到这位少帅的生活常态就是如此——永远准备战斗，永远警惕危险。
"清漪..."她犹豫了一下，"你经常这样吗？被追杀，躲藏..."
顾清漪停下动作，嘴角勾起一抹苦笑："习惯了。从十六岁第一次上战场起，死亡就像影子一样跟着我。"
她走到窗前，掀开一角窗帘望向外面："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没有这场战争，我会是什么样子？也许在某个医学院读书，或者开个小诊所..."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在她侧脸上，勾勒出优美的轮廓线条。那一刻，秦蓁蓁看到的不是一个铁血少帅，而只是一个疲惫的年轻女子。
"你还会回去吗？"秦蓁蓁轻声问，"回大帅府？"
顾清漪沉默片刻："必须回去。那里有我的责任，有跟随我多年的将士...还有父亲。"她的声音软了下来，"他年纪大了，经不起这样的打击。"
秦蓁蓁突然想起什么，从怀中取出那个油布包着的皮夹："这个...还给你。"
顾清漪接过皮夹，没有立即收起，而是打开它取出那封密函："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对吗？"
"意味着你是革命党的同情者，或者...更深入。"秦蓁蓁小心地说。
"不只是同情。"顾清漪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三年前，我秘密加入了同盟会。那些军事情报，那些战略部署...都是我传递给南方革命军的。"
秦蓁蓁倒吸一口冷气。这意味着顾清漪一直在背叛自己的父亲和家族。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她问，"这可是..."
"死罪？"顾清漪苦笑，"是的，如果我父亲知道，他会亲手枪毙我。"她走近秦蓁蓁，"但我需要你了解真实的我...不是那个众人眼中的顾少帅，而是顾清漪，一个渴望改变这个腐朽国家的普通人。"
秦蓁蓁看着眼前这个矛盾而复杂的女子，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情感。她突然明白了为什么顾清漪会对她这样一个普通医生产生兴趣——因为在秦蓁蓁面前，她可以暂时放下伪装，做真实的自己。
"那个医院的想法..."秦蓁蓁轻声问，"也是为了革命？"
顾清漪摇头："那是我的私心。医学是我最初的梦想，通过你...它得以延续。"她顿了顿，"当然，医院也可以成为很好的情报中转站。"
秦蓁蓁不知该如何回应。她是一名医生，誓言救死扶伤，不参与政治斗争。但现在，她却被卷入了一场可能改变国家命运的隐秘战争。
"你不必现在就决定。"顾清漪似乎看透了她的犹豫，"我知道这要求太高了。"
她转身走向书桌，从抽屉里取出一把钥匙，打开最下面的柜子，取出几本厚重的书籍。
"这些是我这些年收集的医学著作。"她将书放在秦蓁蓁面前，"有些是原版，我花了很大力气才弄到。"
秦蓁蓁翻开最上面的一本——《现代外科手术精要》，德文原版，书页上密密麻麻的笔记显示出阅读者的用心程度。
"你的德文很好。"秦蓁蓁忍不住赞叹。
顾清漪难得地露出一丝羞赧："在柏林时学的。那时候我常常假装去军事学院，实际上去医学院旁听。"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在书页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两人头挨着头翻阅医学书籍，仿佛回到了那个雨夜的凉亭，只是此刻她们之间已经没有了最初的隔阂与试探。
"这里..."秦蓁蓁指着一处复杂的解剖图，"你理解错了。神经束应该是在这个位置..."
顾清漪凑近看，发丝拂过秦蓁蓁的脸颊，带着淡淡的皂角香气。秦蓁蓁突然意识到两人的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我总是搞不清这些细节。"顾清漪低声说，目光却从书页移到了秦蓁蓁脸上。
房间里的空气似乎凝固了。秦蓁蓁能清晰地看到顾清漪睫毛的弧度，以及那双深邃眼睛中自己的倒影。她的心跳加速，却不想拉开距离。
就在这时，电话铃声再次刺破宁静。顾清漪迅速起身接听，表情再次变得冷峻。
"确定是他们？...好，加强警戒，我马上过去。"
她挂断电话，转向秦蓁蓁："张宗昌的特务发现了我们的马车，正在镇上一家一家搜查。我得去指挥室布置防御。"
"我和你一起去。"
顾清漪摇头："太危险。你留在这里，锁好门，任何人来都不要开，除了我或者周医生。"
她从暗格中取出另一把手枪递给秦蓁蓁："记得怎么用吗？"
秦蓁蓁点头，接过冰冷的金属。顾清漪突然上前一步，紧紧抱住了她。
"不会有事的。"她在秦蓁蓁耳边轻声说，然后迅速放开，大步走出房间。
门关上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秦蓁蓁站在原地，手中紧握着手枪，心中充满不安。她走到窗前，小心地掀开一角窗帘向外看。
院子里空无一人，只有晾晒的衣物在微风中轻轻摆动。远处隐约传来狗吠声，不知是寻常的家犬还是特务带来的军犬。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秦蓁蓁坐在床边，不断检查手枪的保险。顾清漪留下的医学书籍还摊开在床上，那些工整的德文笔记现在看来如此珍贵——那是一个被压抑的灵魂对自由的渴望。
大约两小时后，门外传来有节奏的敲门声——三下，停顿，再两下。秦蓁蓁记得这是顾清漪离开前告诉她的暗号。
她小心地打开门，顾清漪闪身而入，脸色比离开时更加苍白。
"情况不妙。"她简短地说，"至少二十个特务已经进镇，带着我们的画像挨家搜查。梅姨正在拖延时间，但撑不了多久。"
"那我们..."
"必须立刻转移。"顾清漪从床下拖出两个早已准备好的背包，"周医生在后山准备了汽车，可以送我们去天津，从那里坐船南下。"
秦蓁蓁接过背包："南下？去革命军的根据地？"
顾清漪点头："这是目前最安全的选择。"她顿了顿，"但对你来说...这意味着可能很久都不能回来，不能见家人，不能继续在医院的工作。"
秦蓁蓁沉默了。这意味着放弃她刚刚起步的事业，离开年迈的父亲...但留下呢？张宗昌的人不会放过她这个"顾少帅的同伙"。
"我和你走。"她最终决定道。
顾清漪深深看了她一眼，没有多言，只是点点头："五分钟后我们从后门出发。带上必要的物品，其他都留下。"
秦蓁蓁迅速收拾医药包和几件必需品，突然想起什么，转身问道："你父亲那边..."
"已经联系上了。"顾清漪的声音有些沙哑，"他...理解我的选择。"
秦蓁蓁敏锐地注意到她说这话时眼中的痛楚，但没时间多问了。顾清漪检查了武器，将一把匕首塞进靴筒，手枪别在腰间。
"准备好了吗？"她问。
秦蓁蓁深吸一口气，点点头。
两人悄悄溜出后门，沿着一条隐蔽的小径向山林深处走去。暮色已经降临，树林里影影绰绰，每一步都需格外小心。
"前面有片竹林，穿过它就到据点了。"顾清漪低声指引。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声尖锐的口哨声。顾清漪立刻拉住秦蓁蓁蹲下："被发现了。"
"在那里！"一个男人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跑！"顾清漪拽起秦蓁蓁的手，两人不顾一切地向竹林冲去。
子弹呼啸着从身边飞过，打在竹干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秦蓁蓁的肺部像火烧一样疼，但她不敢停下。顾清漪边跑边回身射击，一声惨叫表明她击中了一个追兵。
"快到了！"顾清漪鼓励道。
竹林尽头果然停着一辆黑色汽车，周医生正在焦急地张望。看到他们，立刻打开车门发动引擎。
眼看就要到达，突然从侧面冲出三个持枪特务，拦住了去路。
"分开走！"顾清漪将秦蓁蓁推向另一个方向，自己则向特务开枪掩护。
秦蓁蓁跑了几步，回头看到顾清漪被一个特务扑倒在地，两人扭打起来。没有犹豫，她举起手枪瞄准——但两人翻滚得太快，她怕误伤顾清漪。
就在这时，另一个特务举枪瞄准了顾清漪的后背。秦蓁蓁没有思考的时间，扣动扳机。枪声在竹林中回荡，那名特务应声倒地。
这是她今天第二次杀人。作为医生的本能让她胃部绞痛，但此刻她顾不上这些。顾清漪已经解决了那个特务，向她跑来。
"上车！"周医生大喊。
三人冲进汽车，周医生猛踩油门，车子像离弦的箭一般冲出去。后方传来零星的枪声，但很快被甩在身后。
"去二号备用地点。"顾清漪喘着气说，"原计划路线可能已经暴露。"
周医生点头，熟练地驾驶汽车在崎岖的山路上飞驰。秦蓁蓁这才注意到顾清漪的右肩有血迹渗出。
"你受伤了！"她惊呼。
"只是擦伤。"顾清漪咬牙道，"不严重。"
秦蓁蓁不由分说地检查伤口，子弹擦过肩胛骨，留下一道深深的沟痕，鲜血不断涌出。
"需要立刻止血。"她迅速从医药包中取出纱布和绷带，在颠簸的车中艰难地为顾清漪包扎。
顾清漪全程一声不吭，但秦蓁蓁能感觉到她肌肉的紧绷和轻微的颤抖。包扎完毕，顾清漪虚弱地靠在她肩上，呼吸沉重。
"休息一会儿。"秦蓁蓁轻声说，轻轻搂住她，"我守着你。"
车窗外，夜色已经完全降临。汽车在蜿蜒的山路上行驶，将危险暂时抛在身后。秦蓁蓁望着怀中苍白的脸，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保护欲。
无论前路多么艰险，她已决定与这个矛盾而勇敢的女子同行。在这个动荡的时代，或许这就是最真实的活着。
汽车驶向未知的远方，载着两个命运交织的灵魂，奔向她们共同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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