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的小巷里,清影从天而落。两边青墙升起,隔绝外面街市的热闹。裴依寻拿不准菩云子的目的,脚尖一碰地就朝后退去,直至撞墙了,才警惕问道:“你要干什么?”
菩云子悠然转身,好声道:“给你提供报仇的机会。”
“什么意思?”裴依寻满头雾水。
菩云子随手丢来一把剑,解释道:“之前你不是说,没有资格报复戚家吗?现在你不是什么将军夫人了,马上戚夫人就会从这条巷子路过,你可以用这把剑杀了她。”
裴依寻瞧一眼地上的剑,却像触火般弹开。菩云子又问:“你为什么不拿剑?”
“你有病吧!”裴依寻生气了,忿忿说道,“随随便便就去要人性命?”
她语气不怎么客气,菩云子却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果然,你很合适。”
这笑容看得裴依寻发毛,下意识地贴着墙退去,奈何她在一条死胡同里,怎么退都避不开前面的人。
然而菩云子好像知道她的恐惧,居然主动让开路口。裴依寻不敢耽搁,立即往外跑去,只是没跑几步,又慢慢停下步伐。
她看见巷子外的街道上有一人,那是布衣荆钗的戚夫人,半佝偻着腰,手腕间挎着一只装菜的竹篮,形容憔悴,步履迟缓,完全没了从前的颐指气使,有的只是一个被生活折磨的可怜妇人。
面对落魄的仇人,不说冲上去扇两巴掌,至少该走过去,为曾经的阿秀与自己嘲笑两声。
可裴依寻心里只有莫名的愧疚,曾经的加害者仿佛成了受害者,她不敢过去,更不敢面对戚夫人,就悄悄躲在此处,眼也不眨地盯着戚夫人慢慢走远。
她垂下目光,眼底的愧疚更重,同时不甘,为什么,为什么害人的是他们,受罪的是自己。结果最后,被良心折磨的,还是自己。
“你在愧疚?”
菩云子的声音突然响起,裴依寻回眸看去,冷冷道:“与你何干!”
“这事与我无关,不过另一件事,却关乎天下。”菩云子说完,忽而抬眸望向裴依寻,正色说道:“我去昌原听说一些事,是关于唐阅如何在一个月内夺下昌原的。那时他以为你死了,行事狠厉果决,毫无顾忌。”
裴依寻语气疏离:“你说这些是想我同情他?我有什么资格同情他?”
菩云子断然否决:“不!我要你控制他。唐阅是能定天下安宁的帝王之剑,可若是这把剑太锋利了,反而会伤到天下。我希望你能成为他的剑鞘,该出剑的时候出剑,该怀柔的时候怀柔。”
裴依寻不为所动,抱起双手道:“那你怎么不去当什么剑鞘!”
“我当不了。”
“为什么!”
“他心中无我,我心中无他。”
裴依寻顿时哑口,愣在原地,似是没想到她说的那么直白。菩云子又道:“唐阅心里有你,而你,真的对唐阅毫无感情吗?”
裴依寻望着手心,目光黯淡下来:“有还是没有,有什么分别呢?海誓山盟,也有海枯石烂的一天,我不想把自己的命交给别人决定。”
菩云子道:“你的命从来都握在你手中。”
“可一旦陷进去,便由不得自己。”裴依寻骤然握紧五指,语气格外坚定。
“我可以拉你。”
裴依寻闻言一愣,怔怔望着菩云子,脑子一时没转过弯来。菩云子继续道:“你刚才也看见了,我要带走你非常容易。倘若将来唐阅负你,我便来接你走。”
这不是假话,菩云子带着她转瞬就甩掉了攸乐及一帮追兵。可裴依寻还是沉默。她怕自己的命被别人掌控,也怕自己掌控别人的命。
她始终认为,人和人都是一样的。她已经体验过做下人是什么滋味,每次将军府那些丫鬟迎上来伺候,她都觉得恐惧,仿佛橱窗里的人偶活了过来,低眉顺眼,毕恭毕敬唤她“夫人”,一点都不像个活生生的人。
她怕她们,也怕自己。怕自己变成她们那样,也怕自己变成操纵她们的人。
良久无声,菩云子道:“你以前决然,是因为没有退路。而今我给你一条退路,你便犹豫。这正说明在你心里,还是放不下这段感情。”
“夫人,我可以劝唐阅放你离开墨川,可我希望你明白,这一次离开,再无回头的可能。你真的甘心与唐阅一刀两断,此生再无瓜葛?”
裴依寻一颤,菩云子已经路过她远去,只留下句:“夫人若想好了,便可对天唤我姓名,我随时来接你离开,永不近唐阅。”
话还没听完,裴依寻就想叫住她,可听到那句“永不近唐阅”,突然又出不了声。
真是可笑,明明之前千方百计想要逃跑的人是她,如今能逃了,她居然犹豫了。
清风艳阳,草色凄凄。稀稀拉拉的百姓来去匆匆,唯有裴依寻行步缓缓,满目迷茫。路边草丛里有几株狗尾巴草,毛茸茸的绿尾巴无风自摇。她随手抽出两根,几下摆弄,做成一只兔子。
这是她和清兰镇上的孩童学的,那个时候,她拿着成品向刚从地里回来的唐阅炫耀:“你看,漂亮吗?”
唐阅额间的汗水还没干,一张脸被热气蒸的通红,应该是累得不行,却还是认真回应道:“漂亮,拿来哄孩子不错。”
然而裴依寻误会了他的意思,脸颊即刻飞满红霞,似羞似喜嘟囔道:“谁要给你生孩子!”
唐阅没听清,蹙着眉问了句:“什么?”
或许是他的模样太认真,裴依寻又以为他生气了,赶紧转身说道:“没什么。”
这件事过后三天,唐阅离家远行,又过一月,裴依寻发现自己怀孕,接着就是五年漫长的等待。
她等了五年,从一开始的满怀期待,到最后的心如死灰。她自认为死心了,对离家不回的人不再抱有希望。可当那人的影子出现在清兰桥头,又是死灰复燃。
到底她对唐阅是何感情,连她自己都说不清了。却知道若继续留下,很有可能哪天醒来,她就变成了戚夫人,忘记自己的姓名来处。做了下人的主子,成了贵人的奴才,就不是一个人。
她长长一叹,蓦然抬首,只见一座将军府。
府中的大院子里,唐阅陪一双儿女玩耍。唐桑曈像是一匹脱缰的小野马,满院子地乱跑,笑着嚷道:“灿儿快来抓我呀!你快来呀!”
灿儿走路还不稳,紧紧抓住父亲的一根手指,一路小跑,追着姐姐的步伐咯咯笑着。唐阅就在旁边鼓励他,看见儿子快摔倒了,便一把提起儿子高高举起。
唐桑曈瞧见了,赶紧跑过来牵起父亲衣角,不停说着:“曈曈也要,曈曈也要......”
于是唐阅放下小儿子,抱起女儿往上轻轻一抛,再接到怀里好声问:“曈曈好玩吗?”
唐桑曈乐不可支,连忙拍手:“好玩!爹爹再来一次!”
然而脚边的灿儿不满被忽视,双手抱着父亲的腿,满脸的焦急,含糊不清道:“爹爹,爹爹......”
这是裴依寻第一次听见儿子说出“爹爹”这个词,她的心心莫名跳了下,目光越发复杂。
而唐阅似乎已经听习惯了,顺势捞起儿子。一手抱着女儿,一手抱着儿子,刚转身就看见裴依寻的身影。
唐桑曈立刻笑道:“娘!”
这是在唤她过去,裴依寻却退缩了,逃也似的快步离开此地。
自从女儿生病,她便再没见过这么开朗的女儿。她忽然觉得自己太自私,离开与不离开,都在考虑自己,半点没有为孩子们想过。
唐桑曈望着母亲的背影,天真的眼里写着疑惑:“爹爹,娘讨厌曈曈了吗?”
唐阅望着女儿微微一笑:“曈曈这么可爱,娘亲怎么会讨厌呢?”
“惹她讨厌的人,是爹爹。”
唐桑曈听出父亲语气里的落寞,便抱着他的脖颈道:“我们一起去求求娘,让她不要讨厌爹爹了,好不好?”
“好呀!”唐阅悦然作答。心里却在骂自己卑鄙,妄图用孩子留下她。
房间里,裴依寻不忍自己的小兔子枯萎,专门插在一只有水的细颈瓷瓶里。唐阅和孩子们来时,她刚把瓷瓶放在桌上。故唐阅进来的第一眼,便是那只绿色的兔子。
裴依寻看见他们进来,也是一惊,下意识道:“你有事吗?”
唐阅忽的局促起来,低头瞧瞧鞋尖,又瞥向一边的柱子,吞吞吐吐道:“我,我......哦!是曈曈想要见你,我送她过来。”
话一说完,他赶紧放下女儿,转身飞逃而去。出了院门,才发现手里还剩个儿子,顿时懊悔得直跳脚,这下成功的机会可少一半了。
而屋里这边,裴依寻一张手,女儿就爬到她膝上坐着。她抱着女儿好声问:“曈曈想见娘了?”
唐桑曈十指缠到一块儿,仰起一张天真可爱的小脸儿,小心问道:“娘,你喜欢曈曈吗?”
裴依寻嫣然一笑,目光无限温柔:“娘亲当然喜欢曈曈了。”
“那曈曈把娘亲的喜欢分一半给爹爹。”唐桑曈立刻说道,语气竟有些可怜,“你不要讨厌爹爹了,好不好。”
裴依寻神色一滞,缓缓问道:“曈曈,你喜欢爹爹吗?”
“喜欢!”唐桑曈回答得毫不犹豫。
裴依寻不由得笑起来,这样就好,这样就好,这样她就能放心把孩子们留下来了。
与其跟着她吃苦,还不如留在他们父亲身边,再怎么说,至少衣食无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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