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马尾女子敛下眸底复杂神色,环视院子里的情景,略过自行礼后安静立在一旁的季长赢,挑着眉戏谑道:“今日我这院子里倒是热闹。”
原来她便是这间药铺的主人了。
想起季长赢来时似是非是的一番话,宋扶光忍不住抬头多看了高马尾女子几眼。
这么一看,她目光便落到了女子行动有些怪异的右腿上。
随着女子慢慢走到院落,虽从外表上看,她的两条腿不像有什么毛病。但只要细看,便会发现两条腿走路时,明显左脚深右脚浅。且每每轮到右脚做支撑时,再度抬起总要比左脚慢上半拍。
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宋扶光脑海中的疑惑交织在一起,如蛛网般将她思绪越收越深,整个人愣在原地。
也正因此,当高马尾女子略带调笑意味的话在她耳边响起,宋扶光着实一惊。
“你是昨晚演出《三打白骨精》的小姑娘吧?”
女子身姿高挑,约莫比宋扶光高出半个头,问出这句话时,她自然地低了低身子。
漆黑的眸子里带着些许亮光,像是在期待着什么。
被偷偷打量的人抓个正着,宋扶光僵硬地点了点头,脸上不自觉地漫起尴尬的神色。
女子见她这般反应,挑了挑眉,好奇地顺着宋扶光方才的视线往下看,便见视线的末端落在她残废的那条腿上。
“原来你在看这个啊。”女子恍然,干脆将裤腿提了上去,露出底下木头做的义肢。
“年少时从马上摔了下来,自那以后,这条腿骨头断了。我便请人做了这个木腿。”
见女子云淡风轻地揭过伤痛的往事,宋扶光心里不知为何,对她生起一股莫名的敬意。
季长赢轻轻拂过身上落下的几片桃花,将这句话听了进去。狭长的凤眸微敛,眼底仿佛笼着层薄雾,嘴角的笑意不知何时开始,却已尽数收敛。
那边女子自顾自轻快地笑着。
自昨晚那场颇有几分趣味的皮影戏后,她对站着幕后的宋扶光就已产生了种难言的好奇。
她很想知道,究竟是怎样的人,竟会把一出平常的戏,改成一出让人看着就有些毛骨悚然的鬼故事?
于是昨天晚上,她便偷偷跑到后台看了一眼。
那晚月色分明,在月光与烛光的交汇处,所见之人却是出乎了她的意料。
一个白白净净的小姑娘,细胳膊细腿的,看起来就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
是时,正演到最后一出。她便亲眼见着,这小姑娘轻启朱唇,手上飞快地舞动着。待动作投映到影窗上,便是阴风大作,唐僧,又或者说是白骨精阴森地笑了起来,揭开了这场谜题的真相。
原先的美好就这么一刀子被剖开,显露其下深不见底的晦暗,随后又粉饰太平般将早已腐烂的一切,铺上一层美好,充作什么也没发生。
她原本翘起的嘴角不自觉地放平,睫毛轻轻垂下,掩盖住了眼底的讽刺与恶心的神色。
真该让朝廷里的那群人好好看看这出戏!
想到这里,女子忽然涌出一股冲动,想将自己的过去悉数倾诉。她便笑着对宋扶光问道:“想不想知道更详细些?”
虽是提问,她却不等宋扶光回答,便自顾自地说起往事:“德安十三年,倭寇从浙江渝州县登岸,一路上劫掠了包括杭州徽州等多个富庶州县,正打得我大息一个措手不及。”
“沿途抵抗的男子被他们虐杀,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则被这群禽兽给掳走……”说到这里,女子顿了一下,掠过后头的残忍事迹,而复道,“我当时扮作男子,投了军。随军前往情况最严峻的浙江一带,也是到那时候,我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人间地狱。”
“你能想象那种场景吗?天空阴沉沉的,仿佛下一秒就要塌下来。靠海的沙岸上,滚烫的鲜血和断臂残肢零碎地撒开。血水侵染了海水,发白的尸体漂在水上。”
“我当时杀红了眼,直到腿上的剧痛传来,才发现我的裤腿空荡荡的。”
女子落下最后一个字,便抬头看向呆愣住的宋扶光,原先还想继续说下去的想法已是烟消云散。
是了,这姑娘再怎么特殊,充其量也只是个未经世事的小姑娘,不该对她说这些的。
女子这般想着,觉着自己做的有些过分了。
这姑娘不会回去便做噩梦吧?真是罪过,罪过。
她心中默念几声“阿弥陀佛”,慢慢将手放到宋扶光柔软的发旋上,尬笑几声,正要开口安慰几句。
宋扶光却眨了眨眼睛,回过神来,低头看着女子的木腿,缓缓道:“那你的腿还痛吗?”
“啊?”这回轮到女子神情呆滞了。
待反应过来宋扶光这句话的意思,女子才答道:“早就不痛了——那事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女子打量着宋扶光脸上的神色,惊讶发现从那张脸上既无害怕,也没有对她以女子之身从军的怪异神色。
她没忍住问道:“你现在再看我这条腿,不觉得害怕吗?”
宋扶光郁闷反问道:“我何要怕?你的腿是为了保护我们而伤的,哪有获救之人非但不感激,反而因为救人者身上的伤,便感到畏惧的?”
这倒也是。女子想了想,神情轻松了些,笑着又问:“可我是女子,女子从军,你不会觉得很怪异吗?”
为何会觉得奇怪?从军之人为保家卫国,论的只有战场上立下多大的功劳,何时论起性别了?
更何况在古代,也从来不缺女子为将的先例吧。
可惜宋扶光不太了解这个世界的历史,没法列出一些强有力的例子来。她只摇了摇头,对着高马尾女子的目光回道:“保家卫国者,从来只会以大义相赞,谈何怪异一说。”
“更何况像姐姐这般为国献身的,那更是伟大。”
没人不爱听夸奖,女子自然也是这般。她弯了弯嘴唇,眉宇间自然舒展,眼中流光溢彩,连声高喝:“好,好,好。难道这世上有人如此知我。”
她大手一挥:“有姑娘这话,此后你若想要什么药材,尽管来我这拿便是。盛家小子,带这位姑娘去后院库房拿药。”
这么豪气的吗?!宋扶光眼前一亮。
只是按阿翁的病情来看,她需要的药草恐怕不在少数。
人家慷慨是一回事,但她却不能就这么空手接过这么大的好处。毕竟她什么也没干,只是动动嘴皮子,说了几句赞美的话。
想到这里,宋扶光面露犹豫之色:“姐姐,这等无功之禄我是万万不能收下的……”
女子挑眉,笑道:“这些哪算的上什么?”
但见宋扶光仍是一脸坚定的拒绝态度,她想了想道:“那姑娘便以我经历,帮忙排一出戏吧。”
宋扶光这回才应下了,随后便由着盛文宣带她去了后院。
二人走后,女子回头看着立在桃树下的季长赢,心知他是有事来找自己的,便开口道:“跟我过来吧。”
季长赢躬身理了理衣袖,振却袖间零落的桃花。步履沉稳,不紧不慢,正好保持着慢女子一步的步调。
衣袂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摆动,宛如行云流水,却是自有一番世家风度。
女子瞥了他一眼,没说什么,继续用着木腿慢慢地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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