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云寒衣总是说话不着四六,倒没食言,用了午饭拉着路苍霖躺在院里的藤椅上消了会儿食,便果真痛痛快快带着人去骑马了。
路苍霖学得很快,才到傍晚,已可以尝试自己拽着缰绳驰骋纵跃。
极乐净土的试马场院不算小,可哪有驰骋在天地间的痛快。耳边是奔腾的气流,带着草场的清爽,豪气干云。骑在高头大马上,路苍霖忽然觉得曾经在太白山时日日仰望的那一方天空,再也不是那么遥不可及,好似他抬抬手,便能触摸到云的自由。
在广阔的天地里,一切都是那么渺小。马带着他往前跑,让人恍惚产生一种能征服天地的错觉。
霞光落尽,天还没黑透,好像跑到了天尽头。
路苍霖回过头,看见云寒衣翻飞张扬的衣角,柔和又热烈的香叶红,在傍晚的昏暗之中,不讲道理地成为他眼里唯一的颜色。
两匹马喷着白气,并头抵了抵颈。
“回去吗?”路苍霖微喘着气儿问。
他只顾着往前跑,已不记得来路。
云寒衣替他撩了撩被汗水浸湿的鬓角,歪头看着他笑,“出息的,这就高兴了?”
路苍霖如今想要的很多,可是他又很容易满足,像个孩子般认认真真地体会每一份收获,不论离他的心愿还差多远,他都觉得无比珍贵。
可是云寒衣觉得还不够,他的小鹿崽,配得上这世上所有的好。命运欠下的,他全都要给路苍霖夺回来。
路苍霖忽然红了耳垂,他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云寒衣这是在给他赔礼。
“嗯,高兴。”路苍霖把脸藏到夜色里,轻轻点了点头,又用更轻的声音问,“你喜欢什么纹样?”
“什么?”云寒衣直勾勾盯着在夜色里更加显眼而诱人的珊瑚小红豆,心猿意马,一时没反应过来。
“梳子,”路苍霖咬着嘴唇,哼哼着,“你想刻什么纹样。”
这是答应给他做梳子了?云寒衣忍了半天才忍住嘴贱,没跟路苍霖揶揄送梳子的含义,“刻只小鹿!”又郑重其事地嘱咐,“别刻牙。”
“嗯?”路苍霖眨了眨眼,心里回忆着鹿的纹样一般有没有牙,好像是没有,那为何还要特意叮嘱?
“我怕以后梳头的时候它跳出来咬我。”
云寒衣还是没忍住。
路苍霖思索片刻,点点头表示记下了。他心里琢磨着,这是想夸他技法画龙点睛足以乱真吗?可听着语气又不像什么好话?
“走吧。”云寒衣忍着笑帮他调了马头,双腿一夹,座下的马恋恋不舍地又蹭了蹭路苍霖的小红马,才蹦跶着在前面带路。
路却越走越认不得。路苍霖到极乐净土时是昏着的,今日骑马出来,隐隐约约总是记得点的,总之不是眼前这条。
“去哪儿?”路苍霖问,他扯着缰绳往前赶了赶,贴在云寒衣马屁股后面。如今日头开始短了,此刻天已黑透,越走越不像有人迹的意思。
虽已到秋日,荒地里的野草仍有半人高,茫茫夜色里是静谧的莽莽草场,往远了看,深深浅浅的黑影影绰绰。
路苍霖跟在后面紧盯着云寒衣的后脑勺,收着目光不敢四下乱瞟。
云寒衣从路苍霖有些颤音的询问中,忽然想起那夜路苍霖来极乐殿,也是这么舌头打着颤猫在黑暗里悄声喊他。
这么怕黑,还敢一个人去从未去过的地方找他。
云寒衣没回头,拉长了声调说:“去——”
路苍霖攥缰绳的手出了些汗,又没听清云寒衣说什么,急得往前倾了倾身,更加一眼不错地盯着那个后脑勺。
忽然一头黑发的后脑勺唰的变了样,一张翻着白眼拉长舌头吊死鬼模样的脸猛地朝路苍霖冲过来。
“啊!”路苍霖差点从马上翻下去,被云寒衣捏住腰带又拽了回来,一拦腰便把他从马鞍子上抱进怀里。
路苍霖惊叫数声,趴在云寒衣怀里惊魂未定地喘着气,听到幸灾乐祸的坏笑声从头顶上传来,脸上靠着的胸膛微微震动着,恨得他直磨牙。
“你有病是不是。”路苍霖只想骂人,“荒郊野地大晚上的,你就不能老实会儿。”
“我哪儿不老实了?”云寒衣颇为无辜,“荒郊野地大晚上的,路公子就不能老实会儿?”
路苍霖,“……”
“不过,”云寒衣语调一转,柔肠百转的妩媚,“此处四下无人,若是路公子非要不老实,我反抗不过,也只好从了。”说着便挺了挺被路苍霖紧紧抱住的腰。
“……”路苍霖此刻半歪着身子侧坐在云寒衣的马上,全身的重心都压在云寒衣的腰身上,他刚羞恼地松了松手,立刻又紧紧抱回去,再松手,怕是要从马上颠下去了。
路苍霖的脸仍旧趴在云寒衣胸膛上,这个坐姿他实在直不起腰来。发冠也碰散了,头发到处乱飞,耳朵隔着厚实的胸膛,好像贴上了心房,心跳的律动就这么直直闯进心里,黑暗也不那么可怕了。
“路大侠怕黑,以后怎么行侠仗义去?”云寒衣驱着马放慢了速度。
“谁说我怕黑。”路苍霖嘴硬。
“苍霖,”云寒衣忽然收起调笑,“不用怕,我在呢。”
路苍霖,“……”
怎么有脸说这种话?不是因为他,自己怕是还没这么害怕。
云寒衣低低叹息,压着下巴磨蹭着路苍霖的发顶,“以后你去哪儿我都陪着你。”
夜风将路苍霖的头发吹起,又从云寒衣的唇边轻轻滑落。
路苍霖没应声,又紧了紧胳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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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听,是门主和路公子吗?”小散听到马蹄声,扯了扯倚在门柱上百无聊赖看星星的小丸。
“怎么就一个人?”小丸伸长脖子望了望,只看见一个人影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后面还跟着一匹空着的马。
直到那个人影走进光亮里,小丸和小散才看清,是一个人影,不过是两个人。路苍霖坐在云寒衣怀里,在黑夜里,两个人交叠成一个人影。
“来了,”小散说着转头往院里跑,只留小丸在原地应门,“那我现在就把药熬上去。”
路苍霖在颠簸的马背上昏昏欲睡,感觉到马停了下来,才朦朦胧胧睁开眼睛,看着眼前熟悉的人和不熟悉的院落,有点迷惑。
云寒衣解释道:“药王菩萨给你重新配了药,固本养元,以后得日日喝。”
小丸和小散怕是有日子要跟着路苍霖,照顾他吃药之事了。
路苍霖点点头。
他在通天岩第一次用了净琉璃火后,的确觉出身体前所未有的健康,可来了极乐净土,一个月接连三次净琉璃火,身体似乎又越来越差,可见还是底子不够。反正他以前也是把药当饭吃,不怵日日喝。
不知坐落何方的两进院子,打扫得十分干净,仆从不算多,忙忙碌碌进进出出,显出几分琐碎的烟火气。
晚饭早已做得,此刻冒着腾腾的热气摆在厅里。路苍霖在桌下悄悄揉着大腿,骑马的时候不觉得,此刻歇下来才觉得又酸又胀,手心攥久了缰绳,也**辣得疼。
云寒衣好意跟他解释,刚学骑马都是这样,晚上泡个澡抹点药习惯就好。
路苍霖别过头,沉着脸硬着气,道:“不洗!不抹!”
云寒衣,“……”
哪句话又说错触了路大公子的逆鳞?自己都快被他逼出天天洗澡的习惯了,今儿跑了一下午的马,出了一身汗,连马这会儿都被牵下去洗刷着呢,路苍霖连澡都不要洗了?
等吃完饭,路苍霖心里又后悔起来,喝完药更是觉得自己浑身又苦又臭,可话说得硬气,再去要洗澡水,好没面子,只好闷着气躺在院子里的摇椅上看星星,散散臭气。
云寒衣利利索索洗完澡,清清爽爽地散着头发从他身边走过,捏着鼻子瓮声瓮气地指了指东厢,“你睡这屋,我在对面。”
路苍霖忍不住问:“鼻子怎么了?”
云寒衣依旧捏着鼻子,神色诧异,“路公子自己闻不见吗?”
“……”路苍霖闭上嘴,原来是嫌他臭。
“我睡了,路公子也早点罢,明日要起大早。”云寒衣伸手扯了扯路苍霖的耳朵,跳开一步就往屋里跑,嘴里喊,“要是怕黑,我给路公子留着门,臭点就臭点吧,我不嫌弃。”
西厢房门啪的关上,屋里的烛火随即灭了。小丸捧着托盘走过来,托盘里是换洗衣物和两盒药膏,和云寒衣要他抹手的药膏盒子不大一样。
小丸放下托盘,一一打开盒子,解释着褐色药膏是消肿散瘀的,淡黄色药膏是擦在磨破皮儿的地方促进愈合的,都是刚学骑马的人该备的东西,尤其对症被药王菩萨的药浴泡得吹弹可破的路苍霖。
路苍霖看了许久,问:“不是养肤的?”
小丸愣了愣,为难又忐忑地摇头。出来时没说要带养肤的药,立刻传信儿送来也得明天了,现在去哪儿弄?
“还有洗澡水吗?”路苍霖瞟着西厢,悄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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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苍霖正在梦里酣畅淋漓地上天入地,倏尔一只满身红毛的鹰破空而来,冲着他的鼻子就咬。他憋着气和红毛鹰滚在云里大战三百回合,忽地一口气憋醒,便看见云寒衣一双妩媚的含情眼里透着坏笑,原来捏住他鼻子的不是红毛鹰的嘴,而是红毛猴的狗爪子,又皮又贱。
路苍霖伸手打掉云寒衣的手,没好气地说:“梦游呢你?”
屋里黑漆漆的,从半敞的屋门往外看,还能隐隐约约看到月光。
“走。”云寒衣推着他,把叠好的衣服闷头罩脑地丢过来。
路苍霖困得昏昏沉沉,昨日消耗的体力比他以往二十年加起来都多,衣服盖在眼上,他又顺势倒了回去。
“快点。”云寒衣又去拽路苍霖的耳朵。
“我困。”路苍霖捂着云寒衣的手,翻身压在怀里,眼皮都没抬一下。
“也行。”云寒衣从善如流,就着胳膊往路苍霖怀里躺,“那就睡吧。”
路苍霖猛然坐起来,耳垂红得滴血,“我不困了。”
“那就穿衣服吧。”云寒衣笑着翻身下床,走到屋外坐在台阶上等。
路苍霖重重叹了口气,哈欠连连地给自己套好衣服,垂着脑袋走出来。大门外面亮着灯笼,云寒衣那匹纯黑的乌雎打着响鼻刨地,等得有点不耐烦似的,旁边那匹小红马,跟路苍霖一样,垂头耷脑,困得仿佛不想面对这个世界。
云寒衣给路苍霖系了件斗篷,就推着人上马。
直到坐在马上,路苍霖终于想起问一句“去哪儿?”
“爬山去。”云寒衣应着,顺手就“贴心”地帮路苍霖抽了一马鞭,惊得小红马跟做了噩梦似的带着人抬腿就往前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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