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寒衣歪坐在罗汉榻上,回忆着他成为尹墨弟子之前的事。或者更准确地说,他从未是尹墨的弟子。
他的人生记忆伊始是从药王殿的暗室中醒来时,不知此刻何时,也不知自己的姓何名谁,更遑论年龄几何。只记得自己身型还是个孩子,浑身的旧伤新疤。
每天有没有吃喝,会不会被毒打,只看药师佛有没有炼出新丸药或是尹墨的心情好不好。
关于他的身世只是刻在脑子里干巴巴的几句话,对于父母亲族,以前的一切都毫无具象的记忆。尹墨说他是被父母一筐馒头卖掉的,他对此没有任何或悲或喜的记忆,但烙在身上的牲畜烙印让他无可否认,那是比奴印更卑贱的印迹。
尹墨从没真正教过他什么,只是很乐于看他在生死边缘挣扎,一次次的淬炼激发了他最大的生存天赋,谈不上什么师徒。
隔门轻响,打断了云寒衣的回忆,他立刻翻身拉上被子蒙头装睡,直挺挺躺下的动静太大,砸得枕头底下哗啦轻响了一声儿。
路苍霖头顶捂着块帕子走进来,瞧见在罗汉榻上装死的坏蛋,伸手接住因低头掉下来的帕子,甩直了往那挺尸的人身上抽。
“我头上怎么回事,”路苍霖边气边笑,“你什么时候给我抹上的?”
临睡洗漱,他一头扎进盆里洗脸,哪儿想一盆清水越洗越黑,再看手上,全是化开的墨迹。他看了一晚上账本,想起云寒衣在旁边玩了一晚上墨汁……
榻上的人不答话,摆明了不认账。
“怎么不去床上睡了?”
路苍霖推了推人,占完他的床又来占他的榻,他的枕头被子香是怎么的?
云寒衣跟刚被推醒似的转过头睁开眼,“以后我睡这儿,床给你睡。”
天气转凉,罗汉榻摆在窗户底下,不光硬,还冷。
路苍霖这回没再犟,思忖片刻,屈起膝盖撑在榻上伸手推紧窗子,衡量着榻与床之间的路线。榻与床挨得近,他如今身形灵活,若有什么动静,翻身下床一瞬便能挡在云寒衣前头。
云寒衣把双手垫在枕头上,静静看着路苍霖仔仔细细锁好窗子,全心全意地为他的安全打算,在屋里昏暗跳动的烛火里,忽然生出一种奇妙的感觉。他的心安安稳稳地放在路苍霖的手心里,路苍霖在的地方,他就可以踏踏实实入睡。
这让他想起有首诗里写的“此心安处是吾乡”,读时如何也不懂,此刻忽然就明白了。
“我要出去一趟。”云寒衣忽然说,有些不舍,“有些事要办。”
“嗯。”路苍霖锁好窗子,坐在榻沿上,伸手摸了摸被子,“窗子底下冷,换床厚的么?”
“不冷。”云寒衣顿了顿,还是嘱咐,“你留在这里别乱走动,万事等我回来。”
上次火烧炼谷给他提了醒儿,他独来独往凡事靠自己惯了,可他无法保证自己能时时刻刻能在路苍霖身边。如今听雨轩里里外外的人筛了一遍,勉强算得上是能用的人罢。
可不放心这种情绪,从不会因为准备周详而减轻。
“会有危险吗?”路苍霖问。
云寒衣笑得心里酥酥麻麻,只想把人揽进怀里。和这人说点离别,怎么句句光问他的冷热暖饱,“怎么不问我干什么去?”
“不问。”路苍霖转过头看向别处,“多久回来?”
“说不准,顺利得话三五天,最迟十天半个月。”云寒衣坐起来,悄悄往路苍霖身上靠,“我若能带回个好消息,路公子打算赏我点什么?”
他本是打算办成了再邀功,可转头想到今日吴锦衣拿个破账本都敢来要甜头,那他必然不甘人后,得讨足了好处才行。
“是帮我办事?”路苍霖猛然转过头,不期本来躺着的云寒衣已贴到他身前,嘴唇擦着对方的鼻尖滑过。
云寒衣的鼻尖狗似的跟着往前嗅,直到路苍霖红了耳垂伸手推他,才恋恋不舍地坐直身子,嘴里依旧没正形地打趣,“刚不是不问,怎么又问起来了?”
“若是办你自己的事,你不说我便不问。”路苍霖抿着唇思忖片刻,接着说,“你要做的事,有自己的谋算,我会尊重你的想法。”
“不是为你,我去清理门户。”云寒衣悄悄把手收回来,“尊重”两个字,有点烫手。
可若不是为路苍霖,已由着药师佛多活许多年,哪值得他舍下此刻温存去清理门户。
路苍霖点点头,又问:“明日就走吗?”
“我跟着踪迹去追,越早越好。”
虽然吴锦衣今日说已经派了人去追,可药师佛既然回来了,却又莫名其妙跑了。以吴锦衣的能力,就算制不住药师佛,周旋几日也是行的,结果却是没留住人。这中间透着古怪,他必得亲自探查一番。
路苍霖身上的毒多耽搁一天他心里就不安生一天,这件事不能再交给吴锦衣,不管怎样,药师佛必须马上回来。
“那快休息吧。”路苍霖推着云寒衣的肩膀让他躺下,手碰到枕头,忽然想起什么,蓦地收回手,眼神却还不由自主地往枕头上盯。
“怎么,枕头舍不得给我用?”云寒衣翻过身捂着枕头,又是细碎的哗啦声,“你这枕头怎么老带响儿……”
一张皱皱巴巴的纸被云寒衣从枕头底下摸出来,本是宣软柔韧的洒金纸,可是沾了血又沾了泪,浸透了又被晒干,晒干了又被打湿,打湿了再次阴干,此刻脆得抖两下都哗啦直响。
路苍霖立刻伸手去拿,被云寒衣反过身举高躲开。
“你竟留着!”惊愕过后,云寒衣咬着牙,手里的纸越攥越紧。
“我……我,”路苍霖还记得因为这张纸闹的不愉快,他偷偷留下藏着,此刻竟有种被捉贼拿脏的心虚,不知该如何解释,只能色厉内荏地说一句,“这是我的,你还给我。”
“你就这么稀罕这张破纸,还压在枕头底下与你同床共枕!”
云寒衣不觉得这是捉贼拿脏,这简直是捉奸在床!
他此刻才想起,那日因为吴锦衣起的争执并没吵出结果,只因他忽然走火入魔和路苍霖高热毒发,就此黑不提白不提了。
他说了不许要,可路苍霖却背着他偷偷留着,还宝贝似的藏着掖着。
一张纸在他手里被攥成团,清脆的声音是被毁灭前最后的挣扎。
“还给我!”路苍霖顾不得解释,扑上来去抓云寒衣的手。
“你是不是还要捂着它睡!”云寒衣按住路苍霖的肩膀,攥着纸的手上运了内力。
“别,别。”路苍霖的声音弱下去,仿佛是怕声音大一点便震碎了那张纸,一双圆圆的眼睛里再也看不进去其他,只是直勾勾盯着云寒衣高举起来的手,两只手打着颤往上托,比去接观音手里洒出的净瓶水还虔诚小心,“还给我,求求你。”
云寒衣在这哀求的语气里软了心,可最后一句话又激起了他的怒。他不敢相信,他一定是听错了,倔强要强如路苍霖,被修罗殿狼狈追杀,灭门之仇都没求过他,现在为了这么一张纸,在求他!
“你说什么?”云寒衣压着声,忍着怒,他得再确认一遍,他一定是听错了。
“求求你,还给我。”路苍霖看不到云寒衣此刻的脸色,除了那张纸,他的眼里什么都没有了。突如其来的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他忍着,怕一眨眼就再看不见那张纸。
“你求我?”云寒衣吸着气,连连冷笑,手上已不知轻重,“路苍霖,你为了这张破纸,求我!”
“啊!”这声充满痛苦的呐喊,不知是因为心疼,还是因为肩膀疼。
路苍霖拼尽了全力再次扑上来,右肩被云寒衣死死按住动弹不得,
眼见和着墨迹的齑粉飘扬起来,情急之下左臂一振弹出袖中的匕首,刀锋胡乱地往前推,只想留住那张在云寒衣的内力挤压下瞬间化为粉尘的纸。
云寒衣毫无防备,胸腔就这么直挺挺地受了一刀,捏住路苍霖右肩的手跟着收力。又猛然挥出一掌,掌风里,粉尘飘扬,那张纸再无一丝痕迹。
门窗关好的屋子里,空气凝滞着,连呼吸声都微不可察,只有吧嗒吧嗒的落泪声,敲在路苍霖手上,敲在云寒衣心里。
路苍霖右手无力的垂着,左手仍旧捧在眼底,泪一滴一滴落在空空如也的手心里。
云寒衣心里的气在这直击心底的声音里一点点消散,又被委屈填满,他等着路苍霖来解释,来道歉,来哄他,可最终还是他先开了口,“别哭了。”
他伸手去擦路苍霖脸上的泪,他认输。
路苍霖抬起头,由着那只手擦拭,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只是看着他。
冷冰冰的眼神把云寒衣的手钉在原地,流下来的泪还是热的,可被热泪泡过的眼神却让人冷得彻骨。那眼神明明白白地带着厌恶,带着恨。刚刚还眼波流转中带着柔情蜜意的眼睛,此刻已冷得容不下他的身影。
就因为一张莫名其妙的纸,就因为他毁了吴锦衣送给他的一张破纸。
“你喜欢,我给你画。”云寒衣的手还悬在半空,气儿没了,委屈也没了,他感觉自己丢了多年的尊严忽然回来了,此刻又在路苍霖冰冷的眼神里被重新磨碎,扎得他满心都疼。他摇尾乞怜,哀求路苍霖别再这么看他。
路苍霖果然不再这么看他,甚至根本不再看他。
他收回自己的眼神,摇摇晃晃站起身,四下看了一遍,竟不知自己该去哪里。
立在屋子里,路苍霖忽然被难以承受的疲惫和无助包裹,那张纸碎成粉时,他觉得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也跟着碎成了粉,再也找不回来了。他不懂自己为何会有这种感觉,脑中被纷来沓至的喧嚣填满,再无法思考什么。
“记住,是魔门!”
“记住,是极乐门门主!”
谁在说话?记住,记住!语气里是恨,是滔天的恨!
路苍霖一手捂着头,刚站直的身子又蜷缩起来,浑身都在疼,脑袋里好像有无数只蚂蚁,咬着他的神经,吞噬着那个声音,可那恨意盖不住,破着嘈杂锐声而来,敲打着他好似被什么盖住的记忆。
在纷乱的嗡鸣中,路苍霖听到一个焦急的呼喊,他努力睁开眼睛,隐约看到一张充满恐惧的脸。
云寒衣一声声焦急担忧的“阿霖”,和脑中那一声声恨意滔天的“记住”,交叠纠缠。
记住,是极乐门。是仇!是恨!
和着血的话吐到嘴边,路苍霖陷入一片刺目的白光之中,他说得咬牙切齿,恨意滔天,“魔门……”
“门主!”
路苍霖再次毒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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