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修从记事起,就住在了春风楼里的杂物间中,当作端茶倒水的小龟奴。
楼里的妈妈很凶,总是插着腰明里暗里地骂他拖油瓶,又各种阴阳怪气的说他的母亲愚蠢不堪。尽管次次咒骂着要把他扔出去,但是到底没有做些什么。
母亲的性格很温柔,云修从来没有见过她发脾气,哪怕是遇到胡搅蛮缠的客人,她总是温温和和的。
楼里的姑娘们偶尔有一两个不好相处的,与她发生争执,母亲气急了也只是红着脸瞪着对方,那时候的云修天不怕地不怕,龇着牙张牙舞爪地要为母亲讨个面子,母亲就含着泪抓住他的手,冲着他摇头。
大概是母亲那温和得近乎懦弱的性格,又或者是她总是和风细雨地与人相处,又或者是见他母子二人相依为命实在可怜,久而久之,也鲜少有人故意招惹是非。
不过都是讨口饭吃。
云修记得楼里有个性子直爽的乔玉姑娘,美艳绝伦,精通琴棋书画,最拿手的就是胡旋舞。她很喜欢教母亲跳舞时,每次见母亲不知所措,她笑得直不起腰:“渺渺,你就像木棍子。你看我跳。”
她急速起舞,左旋右转,回雪飘摇,像是天上一朵朵自由的浮云。
云修当然也被她拉着教过,在发现他肢体跟母亲一样僵硬后遂放弃。但是乔玉姑娘很快又找到了新乐子,她热衷于当女师父,亲自教起了云修识字,画画,棋艺。为此,她甚至自己编了一个小册子,取名《乔玉释疑》。
“古人造字,一定都有意义,比如这个驷,从马从四,知道什么意思吗?”
“不知道。”
“意思是四匹马,所以四马曰驷。再比如,鸠字九鸟……”
云修立马抢答:“我知道了,九只鸟,就是鸠!”
她在一边笑眯眯:“孺子可教也。”
云修于是仿佛被打开了任督二脉,自此学会了很多,比如蚕,就是天上的虫子,坡,就是土的皮,破,就是石头的皮。
母亲在一边神情复杂,欲言又止,乔玉姑娘则捂着肚子笑得抬不起头:“渺渺。你的儿子可真是个宝贝啊。”
那时云修还不知道这一切都是乔玉姑娘胡诌的,每每面对云修惊叹的眼神,她就会骄傲地扬起头,嘴唇压制不住笑:“姑娘我若不是沦落风尘,高低也是个女先生。而你,将会是我最得意的弟子!深得为师真传。”
云修在一旁与有荣焉。
那时他不懂什么是沦落风尘,在他的世界里,所有人都是这样生存着,卖艺,卖笑,卖肉,没什么不一样。
直到他年岁渐长,直到他读的书越多,他才知道那本《释疑》里的内容有多么离谱,他这个得意弟子,得了多少真传。
直到乔玉姑娘鲜血淋淋地从客人房里抬出来,奄奄一息,她抓着母亲的手,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冰冷的血湿透被褥,永远泛着笑意的眼睛不甘地闭上,他才懂沦落风尘,是一句怎样沉重的话。
乔玉姑娘死的时候,也是一个冬天。
极冷。
美好的幻象一点点被打碎。
“娘亲,你也会死吗?”
“是不是离开这里,就不会死了?”
“娘,我们离开好不好?”
女人只是用孱弱的手臂抱着他,一如既往地温柔告诉他:“我们离不开。”
云修那时候不懂,为什么离不开。
只是母亲变得越来越沉默,常常在黑夜里独自掉泪。楼里的妈妈来杂物间的次数越来越多,看他的眼神越来越亮。
云修不懂,却本能地恐惧,躲在角落里任由她们打量着。
“这身段儿,比新买的几个姑娘好多了。”
“这脸蛋儿,楼里的姑娘没几个比得上。要我说啊,还是得恭喜妈妈。”
她们走的时候笑得很愉快,对他说:“小公子,你的福气来了。”
云修一颤,紧接着他换到了漂亮的宽敞的大房子,穿着丝绸,用着金贵的物什儿,吃的也不再是冷硬的馒头,山珍海味,不可胜数。甚至,还给他请了一个正经先生,来教他琴棋书画。
吃穿用度,无一不好,好得心惊胆战。
夜里,他好像总听到来自母亲的哭声。
无数个夜里,他都悄悄逃到母亲的房间,想要祈求她带自己逃跑,遇到的是形形色色的恶心男人。
在天明之前,母亲拥着他,依旧温温柔柔:“别害怕,娘亲会带你去找爹爹的。”
“他在京城里做官呢,我们……我们会过上好日子的。”
他张着眼,充满了茫然。
半年后的一个晴天,母亲欢欢喜喜地换上素净的衣衫,她叮嘱着云修到房里等着。
“我们很快,就可以离开了。”母亲这样子自言自语。
云修高高兴兴地等着,他推开窗户,外面姹紫嫣红,清风送来阵阵花香,沁人心脾,原来已经是春天了。
等离开这里,他也要学乔玉姑娘去清清河水里捞鱼,去草原上骑马,也要去热闹的集市里买新奇玩意儿,到时候跟着母亲,用他这些年攒下来的银子,找一个民风淳朴的村子里买个房子,院子里开辟块地种上菜,另一边种母亲最爱的芍药花,还可以养一两只鸡……
但很快他听到了凄厉地惨叫声和谩骂声,楼里也热闹起来……
“她想要走,如今年纪大了,也挣不了几个银子,不如做个人情放她走。”
“说你蠢你还犟,里屋那个,可是妈妈新的摇钱树,她想要带走摇钱树,那不是摸老虎的屁股?”
“那个小孩儿……”
云修只觉得全身都很痛,他天真单纯的设想在看到母亲奄奄一息倒在院子里的时候猛然碎裂,妈妈眼里的狠戾冰冷和周围打手护卫的横肉在阳光下如同锃亮锋利的刀子,迅而猛地落下来。
云修推开还要对他母亲施暴的人,打落盘子里的长长钢针,抱住了一向温柔又柔弱的母亲。
“乖乖,别怕……我们会出去的。”女人还在喃喃自语地安慰。
他一窒,咬着牙,腮帮子还在颤抖,眼里含着滚烫的泪,一只手却伸出来拽住妈妈的衣角。
“我们不走了,恳请您放过母亲。”
……
母亲撑过了那个春天,却虚弱得好像随时都要背过气,缠绵病榻,痛苦不堪。
他主动穿上了楼里给他准备的漂亮衣裳,主动学那些让人心痒痒的勾人技巧,主动学那些词曲儿。
“是我,害了你啊!”这变成了母亲最常说的话。
云修总是宽慰着:“活着,就很好了娘。现在也很好。”
可怜的娃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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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活着就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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