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记得战场上硝烟的味道。
融化的枪管，灰蓝色血迹，能量浓缩液泄露后顺着巢壳轮廓滑落。
或许澄澈过的星空飘满了钢铁与血肉的残骸，然而那些东西太遥远，站在星球表面凭肉眼是看不到的，无论何时抬头都只能看到乌烟瘴气的星壳，还有浓厚得令人作呕的阴云。
他是伊莫林，一个出生在普通宜居虫巢上的雄虫。
8岁时，从属的虫群被另一拨虫群攻击，虫皇被绞死，而自己在虫巢被击坠时因为自身性别稀有而躲过一劫。
随后从属的虫群被那个侵略者吞并，伊莫林也被送入福利院，享受着雄虫共有的基本权益，同时也被教育了许多未来要“背负”的责任。
说实话，福利院的课程拥有很强的洗脑效果，伊莫林心知肚明。
但他很清楚自己的身份，看得很开。
在同龄还在考虑怎么逃课去偷糖吃时，他在读《战俘三从四德》和《如何做一个好雄父》教科书；在叛逆期的哥哥们反抗“雄虫教育”时，他欣然接受自己未来就是要娶个老婆生几个蛋回报社会的终极思想。
能力不强也没关系，他从来不是天之骄子。
只要把自己打扮得惹人喜爱，就会有大把雌虫愿意追求，自己就可以从中选择最优秀的雌虫登记结婚。
无论雌虫赚钱能力如何，自己都能足不出门，就此下半生靠雌虫养活。时不时让雌虫怀个孕交作业，还能领取一笔社会保障金。
与此同时，尽管伊莫林十分厌恶，但雄虫对雌虫进行一定程度的施暴竟然是合法的，理由是雄虫的精神网络不够稳定容易影响生育率……虫网一搜，类似的情况比比皆是，极少数家庭出现地位反转，对此社会态度是不支持也不反对。
至于社会保障金是不是真的能领到这个不好定论，毕竟他是战俘，是异群雄虫，至少要成年后并为当前的从属族群工作满30年才能算是正式公民。
14岁，刚结束雄虫义务教育的伊莫林从属族群被攻击，战场囊括他所在的福利院。
举着能量武器的雌虫闯进来看到满屋的雄虫，明显愣了一下，他收起了外骨骼和翅膀，身后涌出一堆穿着同款军装的雌虫将他们围起来，赶牲畜一样要他们穿过战场。
伊莫林对距离长度没有什么概念，只知道走过的地方曾经是公园、是工厂、是学校、是野树林……
而现在它们是废墟、是战壕、是乱葬岗。
许多雄虫在哭，不敢大声哭，但连绵不绝的低声抽泣就像十几只蚊子在耳朵旁跳踢踏舞。
有些雌虫比较心软，被哭声激发了母性，一边赶还一边安慰小雄虫。
他说两边的虫群都是大帝国，社会安定百姓和平，这次只是边境资源纠纷才起了摩擦，他们不会因此屠杀平民和幼童。即使是战俘，过去以后也能获得一般公民的待遇，无论是否归还都能作为一个普通的雄虫孩子健康成长。
这些话没什么信服力，伊莫林猜想福利院里的虫子们可能会因此留下严重的心理阴影。
那自己呢？
他不知道，他只觉得自己格格不入。
他好想离开这里，他是雄虫，他很娇弱，他讨厌刺鼻的味道，他的鼻子受不了这些。
可是周围都是刺鼻的味道，血腥、硝烟、燃料、焚烧油、能量液。
意外就是这个时候发生的。
从天而降一台漂亮的白色机甲解决了那些雌虫，但机甲没有预料到从另一个方向和他一样从天而降的东西。
那玩意只有成年虫的拳头那么大，和机甲体型比起来就仿佛是手里的一枚硬币，哐的一声砸在机甲头上又被弹开。还未等到落地，一道紫色的光从那颗不明物体内喷薄而出，席卷整个队伍。
又是刺鼻的味道，但这次有些不同。
锈铁与腐烂混合，交织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恶臭，像沉积多年无人清理的垃圾场。如果不是胃里什么都没有，伊莫林闻到的瞬间就想吐个天昏地暗。
伊莫林睁开眼看到的是破开大洞的穹顶，透过那个大洞可以看到外面辽阔无垠的宇宙，星辰清晰可见，没有雾霾也没有星壳，更没有那些漂浮在深空中的宇宙垃圾绕着星球转。
这里是另一个星球吗？
伊莫林不太确定。
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如此干净的星空了，无论是小时候在虫巢里看到的，还是从虫舰窗口看到的，宇宙里到处都是飘荡的尘埃和能量废料，就像给世界蒙上一层磨砂纸，不靠近就看不清，朦胧却能感知其存在。
胃在叫唤，伊莫林饿了。
仔细想想，他吃的上一餐好像是在福利院储物间吃的。
那个时候掌管钥匙的院长锁上了存放食物的储物间，不允许他们吃东西。饿狠了，一群孩子就一拥而上，打晕院长抢走钥匙。
伊莫林不是年纪最大的，也不是年纪最小的，他没有动手，只是混进去也拿了点吃的。
饼干、罐头、面包、肉干……
伊莫林注意到了一个有“什锦蔬菜”标签的罐头，又小又扁，配料表里却写了很多只在书上看过，从未尝过的蔬菜。
他咬着肉干，偷偷藏了一个“什锦蔬菜”。
可惜还没能等到把罐头塞进床垫里，他们就被抓到，身上被搜干净，除了衣服什么也没留下。
好想尝尝罐头里是什么味道。
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虚弱，但不至于动不了。
伊莫林爬起来观察四周，没发现有什么动物活动的痕迹。
这里也是废墟，虽然头顶破了个口，但建筑物的主体是完好的，只是风化有些严重。这里宽阔得像广场，四处都是破碎的玻璃，还有很多奇形怪状的垃圾。
伊莫林尝试寻找出路，在他绕过一堵墙时看到了月光下直立的身影。
“！”
有其他生物？！
伊莫林躲在墙后，他捂住嘴尽量不让自己发出声音，但剧烈跳动的心脏出卖了他的紧张。
玻璃到处都是，伊莫林的手边当然也有。
他拾起某块从墙边的阴影探出去，然后悄悄倾斜……
伊莫林很惊恐，害怕自己抬起玻璃片会看到一双眼睛，那双眼睛会透过玻璃片的反射看到他，他们会对视。
这些都是想象。
伊莫林看到了没有头的躯壳。
他浑身发抖，尽量不去想某个可能性，但两只眼睛却被牢牢勾住了。
很害怕，害怕得无法移开双眼。
全神贯注的注视，让伊莫林发现了一些相当隐晦的细节。
这东西不是尸体，好像是……模特？
以前经过街区看到服装店橱窗里摆的那种，穿衣服的假模特。
伊莫林松了口气。
这里没有其它生物的脚印，偌大的建筑内，只有他试图寻找食物时胡乱拨动的痕迹。
也许这里真的没别的同类，只有自己。
最多有些褪色的广告陪着。
伊莫林醒来时位于整个建筑正中心，每个他能进入的角落都搜遍了，没有任何食物。
有衣服，大多一碰就碎，不然就是被风化侵蚀得不成样子。
还有很多金属和塑料制品。
金属都生锈了，塑料既褪色又开裂，一路看下来，最抗时间流逝的竟然只有玻璃。
这究竟是个什么地方？
这里的智慧族群在制作用品时难道不用虫钼的吗？
在伊莫林的认知中，虫钼是巢虫的分泌物之一，也是虫巢骨的主要成分。
虫钼会使虫巢更坚固、更耐高低温、更耐潮。用途广泛且价值低廉，主要在建筑行业大放光彩，偶尔也会作为添加剂出现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比如防水布的涂层、肥料的营养物等。
虫钼和铁、秘银、树脂以及硅胶都是廉价又普及的成分，日常随处可见。有虫钼的金属不易生锈，本身十分脆弱的塑胶在添加虫钼后变得经久不衰，添加虫钼使廉价品不再与极高报废率画上等号，对于伊莫林这种无产阶级的贫民儿童十分友好。
伊莫林无法理解，这里为什么会没有虫钼。
难道这里的巢虫灭绝了？
走到最里面——至少是伊莫林认为的最里面，这里似乎曾经是一家商店，有很多货架，大部分都空荡荡，但有些零零散散的商品还摆在这。
伊莫林偶尔会拿起这些商品看一眼。
有些透明包装里面的东西已经完全沉淀在底部，图片变色了，但还能看出商品原本应该什么模样。
木制品已经全部顺着木纹爆开，再难窥得原有的形状。
金属品大部分遍布锈迹，小部分有些变形，极少数只落了灰，擦一擦竟然完好无损。
硬塑料脆弱得像巧克力脆片，轻轻一掰就碎成几块。
本着能用就不浪费的贫民窟节俭思想，伊莫林像回收废品一样把这些还完好的东西捡了个遍，甚至拿个东西裹起来带走。
逛着逛着，伊莫林看着那些标签突然意识到，这些扭来扭去的线条不是单纯的花纹，好像是文字。
怪不得废品里有那么多奇怪的“花纹”，那些应该也是文字吧？
看不懂的文字对伊莫林来说十分稀有。
在之前的社会，虽然有无数势力、无数族群，但许多虫群总是在经历新生、摧毁和重组；历史最悠久的帝国也不过上千年历史，因此无论是哪里出生的虫族，语言、文化、习俗都大同小异。没有机会演变成千奇百怪的文化，也没有那个精力做这种事。更多是铆足了劲让族群变异，变得与众不同，这样族群能在这弱肉强食的虫族社会中获得一席之地……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不是轻易能做到的。
缺失虫钼的科技制品，完全陌生的文字，伊莫林甚至怀疑自己会不会是穿越了……
不对不对不对，不要想这些没用的东西。
双手用力拍打脸颊，强行扯回不断发散的思维，现在最重要的是分辨能吃的食物！
想要在这里找食物，伊莫林注定要失望。
这里没有任何能入口的东西，即便他不认识这些文字，但他还有常识，还有视觉嗅觉味觉，这里根本找不到任何留有“可食用”信息的物质。
伊莫林离开商店四处乱逛，剩余的体力不多了，他饿得头昏眼花。
在即将意识模糊之际，伊莫林看见穹顶旁有块广告幕布在飘动。在这寂静的垃圾场内，一个会动的的东西别提多显眼……
等下，会动？
伊莫林一个激灵变得清醒，幕布在飘动，那不就说明有风吗！
他噔噔噔跑到幕布下方仔细感受，脸颊上凉凉的，确实有轻微的风从高处传来。
风不可能无中生有，一定是后面藏了个洞，而且能把两层高的广告吹得摇摆的风力，至少是个能容纳他穿梭的洞。
广告幕布是过塑的布料，表面有纹路但摩擦力很小，广告面积过大让伊莫林无法将其收束抓牢、从而顺着幕布往上爬，起码光凭短手短脚的伊莫林是做不到的。
手脚爬不了不代表他没有别的办法。
雄虫翅翼柔软无力、脆弱不堪，甚至幼虫期的翅翼摸一摸都有可能不小心戳出个洞。
但他至少有。
虽然他才14岁，还没有经历分化期和成虫期，严格的说还算是幼虫阶段。对比在幼虫期便能拿出来锻炼的雌虫，雄虫翅翼痛觉神经更为敏感，在发育完成前是幼虫必须藏起来的弱点。伊莫林不可能拿它来飞。
别说是幼虫，即使是成虫期雄虫的翅翼也少有能用。有些雄虫把它视为羞耻终日藏在肉荚中，有些雄虫则好于展示他挂满珠宝的翅翼以彰显自己的地位。无论哪种，一开始就不是奔着实用去的。
但现在不是雄虫娇惯的时候，不能飞那就用来助力，多扇几下总得能让自己轻点吧？
一代又一代的退化让雄虫翅翼变得弱小，打开肉荚将翅翼暴露在空气中都需要勇气。
但伊莫林不在乎。
他扒拉着广告幕布，尽可能快速的往上爬。
一鼓作气，只要把力气一个劲的使出来，就能爬的很快。如果是边爬边停，就会感觉到自己无比沉重，会忍不住往下看，看了又会害怕，害怕使虫四肢发软，很容易出意外。
这是福利院里，一位喜欢翻墙出去玩的小哥哥告诉他的诀窍。
伊莫林努力在做了。
可是他好饿，还有点头晕。眼前时不时出现老电视那种雪花，耳朵里嗡嗡个不停，像接不到信号的收音机。
他看着头顶还有那么远，想回到地面休息，可他已经爬了那么高——至少有一层楼高。弱小的雄虫挂在半空中，够不到二楼的围栏，往上爬没有力气，往下滑又怕摔倒。
万一摔坏了……这里可没有福利医疗啊！
这样一想，伊莫林更加害怕了。
伊莫林承认自己很懦弱，他真的很害怕，爬幕布只是一时兴起，他想放弃了。
不……
不对。
如果不能爬出去，自己真的会饿死在这里！
为什么不赌一赌呢，就算上面是悬崖，爬上去再绝望也来得及，万一……万一外面真的有食物呢？
他不渴求有肉，至少……有野草或者水洼也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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