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澈手中拿着字条,心中百感交集。
他竟去议和了。
魏远洲走后第二日程澈就在魏府角落拿下了松动的砖块,拿到了纸条。那地方既好找,又不显眼,这些年这不起眼的角落,这块松动的砖救了不少次被魏明远关在府中的魏远洲。
他知道,她能找到。这是他们二人的秘密。
因为她的改变,如今局面和上一世相差甚远,发生了太多意外。
程澈努力理清脑中纷繁思绪,她被一阵深深的无力感所包围。
前方,还有什么在等着她?
“将军,您明日真的要去?”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夏青三步并作两步,从帐外走至程淮面前。
“议和为陛下所传军令,你不是不知,我们的士兵大半已在回京路上了。”
“您不是不知,那议和……”
“夏青!”程淮厉声打断了他,后不再言语,也不再看他,只坐着拭剑。
夏青一屁股坐在了程淮身侧,此人常年待在军中,早已习惯如此了,“真不知那皇帝是如何想的,不趁他们内斗敌弱我强时乘胜追击,这议和一签下去他们倒是又有机会修养生息了。”他说着,气的直拍大腿。
程淮提醒道:“夏青,议和使尚在路上,此事尚未定论,不可妄言。”
“将军不必和我一般见识,我一个粗人,不在乎这些,不说我憋在心里难受。这天子自顾自的坐在高堂上,一边要您豁出性命杀敌,一边又忌惮,千方百计的刁难您,何时出兵,要多少粮草都要和他请示,简直是欺人太甚!”
“夏青。”程淮皱眉示意他不能再说下去了。
夏青气不过,他偏要说,“自那日将军大胜在战场接旨后都停战多久了?我们已是失了最佳追击的机会,若为他一句话使十年之功毁于一旦,如何对得起老将军,又如何对得起这些浴血奋战的将士们!”
程淮听此放下了手中的剑,面上却依旧看不出什么表情,“命人吩咐下去,清点人数,收整粮草,原地待命。”
“将军!”夏青急的跺脚。
程淮似有些不忍,低头不再看他,“我们的士兵还有多少在这?”
“大约一千人。”
“知道了,你去吧。”
夏青急躁的跺了跺脚,愤怒和不甘一瞬涌上心头,他‘哎呀’一声,随即转身向外走去。
在他走出营帐的前一刻程淮终是抬起了头,语重心长的劝道:“别总生气,对身体不好。这几日左右也没什么事,你跟着将士们先走,其余的我来处理。”
“将军能者多劳,我就先回去休息了。”夏青正在气头上,停下了脚步却未回头,说完便快步离开了。
在军营中巡视时,程淮在一粮仓前停了下来,“这仓里还有多少粮草?”
得到回答后,程淮点了点头,对士兵道:“别再往里搬粮草了,换去其他地方。这里容易受潮,不留粮草。”
“是。”那士兵得了命令答道。
程淮问道:“全搬空需要多久?”
“若一刻不停,今夜就可以。”
程淮道:“明日,这处粮草尽数搬空。”
“属下明白。”
夜转眼已过了大半,程淮并未就寝。天亮前,他又见了杨绍。
杨绍祖上世代为官,家中长辈与程老将军私交甚好。
杨绍那日若没见到程淮,估计现在还按着家里给他的安排那般读书、科考,后谋得一官半职在京城内与家人相互照应着,娶妻生子。
可他那日见到了程淮,他见将军上阵杀敌,受万民敬仰,好生威武。
就这样,一个整日读书少爷和家里闹了许久,说什么都要和程淮一起去塞外打仗报效国家。
程淮问道:“议和使臣可到了?”
“回将军,他们要明日才能到。”
“关于我的消息,你让他们瞒好了,不要告诉他。”他得知魏家突遭变故的消息,也得知了魏远洲作为使臣前来议和的消息。祁景舟那些把戏瞒朝中大臣尚可,瞒他却是瞒不住的。
“是,将军。”
程淮若有所思道:“杨绍,你来西北,有多久了?”
“回将军,快三年了。”
“可有想家里人?”
杨绍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却也实话实说,“不想是假的,但我整日过得充实,忙着忙着也就过了。”
“这三年,你立了不少战功,可有想过归京做官?”
杨绍摇了摇头,斩钉截铁道:“将军,我不走,我要在此,和您一起杀敌报国。”
见程淮只看着他不语,杨绍又连忙道:“莫不是我爹又让我回去,我来时就和他说好了的,匈奴不除,誓不归京。
程淮看着他很是欣慰。这三年,他长大了不少,“议和使已在来的路上,停战议近在咫尺,到时西北再无战事,连我也是要归京的。”
杨绍丝毫不含糊道:“那我和将军一起走。”
程淮走至杨绍面前,将几封信放在了他手里。
“这一封,是给你的。其余两封,帮我送至家里。”杨绍听着就要将自己那封打开,被程淮制住,“你呀,等回了家再看。”
“哦。”他这才有些不情愿的将那封信与其余一起揣进了怀里。
“此番,你先我几日走,快些将信送回去,算是帮我一个忙。”
这些信里既有写给他的,又有写给程淮家人的。他这样做是为了家人可以早几日收到信,杨绍心想着。
“那我明日就走。”
“不必等明日了,今夜就走。”
“原是将军挂念嫂嫂,杨绍明白了。”他笑得揶揄,丝毫不加掩饰。
“许久未见,是有些想了。”程淮说着也是忍俊不禁的笑了出来。
“那末将这就走了。”
“去吧。”
杨绍就这样欢欢喜喜的转身离开了。
帐崴泥,军营中,几人趁着夜色,鬼鬼祟祟的人靠近了粮仓。
不一会,安静的夜里就多了些噼啪声,紧着着火光划破了黑夜。
不出片刻,士兵来报,“将军,他们上钩了。”程淮借收整归京,上下忙乱之时,故意放出夜半粮仓防守有空的消息,在此恭候他们多时了。
连年征战,匈奴征战,各部皆是亏损,各部都心怀鬼胎。平日征战各部贡献不均,他们心里早有不满。
近日老首领去世,首领之位悬空,他们的争斗,也在此刻达到了顶峰。生擒敌人将领取其首级的诱惑,实在是太大了。
“一切准备就绪,听凭将军差遣。”
程淮换上战甲,大步流星,向外走去,“一切按原计划行驶。”
如预想中一般,程淮借着夜色一路追击,命士兵高举火把,大声喊杀,一千人有了一万人的气势,一路杀进敌营。
停战多日的匈奴各部正在欢宴,见敌人突袭,大惊失色,喊杀声与火光焦在一起,一时匈奴死伤无数。程淮更是生擒了其中一部落·小王子,带其向山隘处一路狂奔。
山脉起伏,绵延不绝,黑夜中,其间小路上,杨绍策马驶向京城的方向。
一直到了雁门驿站,杨绍才稍作休息。他还是没忍住,打开了那封程淮写给他的信。
杨绍越看脸色越惨白,竟是被抽走了全身力气向后倒去,人仰马翻,坐在了地上。
他再也顾不得别的,胡乱将信揣进怀里,爬上马拉紧缰绳,掉头就走,快马加鞭向军营赶去。
平日里大大咧咧的杨绍,已是涕泪横流。
他要赶回去,他一定要回去,他要去劝将军,一定,会有别的法子的……
什么过几日就走,什么让他早些送信,全是假的。
将军是想以命换一线转机,在议和使到来前,让那高坐明堂的天子知道匈奴的狼子野心,断了他议和的念想。是想救他一命。
火光连片冲天,在黑夜里格外显眼,没走多远,杨绍就在山隘处见到了漫天火光。
他还是来晚了。
这是程淮第一次骗他,也是,最后一次了。
那次稀松平常的对话,如此想来,竟是最后一面了。
程淮甚至算好了日子,让消息被皇帝知道后,还有时间赶在议和前送至边疆。
将军,真的,值得吗?
杨绍似乎在远处火光中见到了程淮的身影,他说,“值得。”
杨绍踉跄下马,在山丘上,对着那火光冲天的方向嗑了三个头。
他最后回首向那火光弥漫处看了看,后翻身上马一刻不停向京城狂奔。这是他如今,唯一能做的事了。
天亮时,程淮,已成功带着几万匈奴进了腾峡。
传说,早年此为龙跃之地,并以此得名。峡谷两侧峭壁耸立,岩壁之上,巨石嶙峋。是一易守难攻之处。
被夜袭敌营,损伤惨重,带兵之人被气的昏了头,一时什么也顾不上,只记得追击。
忽然,自两侧崖壁处,许多巨石滚落,落在他们身前身后,一时尘土四起。
不少敌人被大小不一的石块砸中,折兵损将,哀嚎一片。
程淮与其一千精兵岿然不动,整军肃静,天地混沌间,只留有呼啸的风声。
此次前来追击的首领是戈途的弟弟,戈什。他一向居功自傲,经不住生擒程淮的诱惑,一冲动就追了出来。
至此,他还自觉只是大意了些,以为这只不过是一场简单的伏击。尘土随风散去,朦胧间他看到了什么,惊惧瞬间将他吞噬,他五官逐渐变得扭曲,拉着缰绳连连后退。
戈什看见,程淮的身后与他一样,被滚落的巨石封住了路。
巨石堵住了他们的退路,也拦住了程淮的前路。
此峡两端狭窄,中间宽阔,侧壁高耸陡峭,也只有前后可以进出。
他竟是存了死志,要与他同归于尽!
若只是他气不过想挑些事端戈什倒还不怕,他总要掂量掂量朝廷。他是如何也没想到,他竟是要与自己玉石俱焚。
那王子如今正跪在程淮马侧,两把泛着寒光的大刀架在他的脖子上,如今害怕得颤抖,一直对他喊‘救我’,戈什心烦至极,大吼道:“烂东西,别喊了!”
程淮并不想给他喘息的时间,他要趁他们军心涣散,多杀一些敌人。
虽面对数十倍多于自己的敌人,这一千人眼中毫无畏惧。
心中无惧,一人,便可抵千军万马。
这场厮杀一直持续到了黄昏,双方皆是死伤惨重。
“我只算漏了一步,我没有输。”戈什被长枪指在喉咙处,依旧嘴硬。他面上多是血污,说话时口中也涌出不少鲜血。
程淮释然道:“可我赢了。”
“皇帝听闻匈奴各部不忠,议和前挑起战端,主将死于边地,定会勃然大怒,议和就此作罢。”程淮做到了。
戈什猛的抬起头,程淮不欲再与他废话,一剑封喉。
战场之上,放眼望去,皆是狼藉,程淮左右环视,竟没有找到一个与他一样站起身的战士。
他亦身受重伤,已是强弩之末。
程淮以长枪撑地,强撑着向前走了几步,坐在了一个可以看到夕阳的地方。
没了诸多遮挡,夕阳在这塞外,更真切了些。
落日熔金,天地都被镀上了层暖金色,霞光四射,和日出一样美。
似陨落,又似新生。
借着霞光,程淮见到了夏青乘胜追击的身影,自此一战,匈奴数十年,再无反击之力。前来议和,非他所愿,程淮亦不愿魏远洲为难。
他想好了一切,却唯独没留给自己退路。
程淮的眼前,出现了姚婉清和程澈的身影,诸多遗憾,只能留待来世了。
在温暖夕阳中,程淮缓缓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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