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窒息感缠绕上了江白练的脖颈。
江白练昏沉的大脑还停留在那个雨夜——惨遭友人背叛的她,正向远处荒凉的驿站奔袭。
倏忽之间,一条鞭子甩了过来,绕住她纤细的脖子一扯,骨头碎裂——
等等,她死了?
江白练忽地睁开眼,不待感受这刺眼的光亮,便立刻意识到这脖子上的桎梏——一根麻绳,正是窒息感的源头。
她双手卡住这麻绳,奋力向上一挣、向后一退,整个人便如脱力般摔在地上。
一阵咳嗽声爆发出来。
江白练用手捂着脖子,又干呕了两声,闭眼间感觉到变形的喉骨在渐渐恢复原状。
看来她的内功已然练得如火纯青了,在不主动运功的时候,身体还能自然修复。
江白练这才有功夫看一眼所处之地。
一间茅草屋,倒是颇为宽敞,南面开了窗。
西北角搁着几堆柴火,西南角立着窄窄的石头灶台,上面盖着个竹制的菜罩。
东边放了一张床,倒是不大。
她便是在靠门的房梁处吊着,摔下来的。
那厮属实可恨,竟把她吊于此处,若是她久未醒来,岂非死路一条?
江白练左瞧右瞧,也没见着她的清霜白练刀。
这可是她游走江湖多年,积攒了一大堆财宝,又专门请的兵器大师精心所制。
江白练忍不住咬牙痛惜。
“阿姐!”吱嘎一声,破旧的木门开了个缝,一个瘦弱矮小的女童钻了进来。
这女童很瘦,头发枯黄,一双大眼睛,倒很有灵气的模样。
看到江白练,这女童直接冲到了她怀里。
什么?什么呀?
江白练一凛。
她竟然觉得有点痛。
江白练皱眉,她堂堂一代江湖女侠,惯是皮糙肉厚的,连个小姑娘都能把她撞痛,真是功力大减。
不过,这小姑娘管她叫什么来着?
“阿姐!”女童抬头看江白练,眼睛瞪得圆圆,眼眶里含着一包泪。
江白练在这对视间,脑海中闪过一帧帧记忆碎片。
如今是,归德王朝五年。
此处是小侃村。
小侃村为颖昌府鄢陵县所辖,离鄢陵县城需步行二十里,倒也不算十分偏远。
因颖昌府与西京相邻,如今的皇帝上位后,当时在西京左近的流民便都分散着安置在各府县的村子里。
这江小芳、江小草是一对姐妹,被安置在小侃村,分了一间房子、三分劣田。
她们的父母在流亡中积了一身病痛,在村里没过两年安生日子,便先后去世了。
江小芳作为家里唯一的姐姐,也是江小草唯一的亲人,扛起了种地、做饭、养育幼妹的责任。
到今日,江小芳年方十四,江小草也有八岁了。
只是前些日子,江小芳去县城里卖些野菜,被一脑满肠肥的富绅看中,说要买她做妾。
时下多兴杨柳腰,江小芳吃不饱的干瘦,竟然成了那些富贵人家节食都想求得的身材。
县城里多无聊事,难得有这样的热闹,便引得众人围观。
他们见江小芳孤身一人,又穿着寒酸,想必以为她如今这样过活,倒不如去这富绅的后院中讨饭吃,于是并无人为她伸张什么正义。
他们围着她,奉承这油腻腻的富绅,说他能看上她,是她的福气。
江小芳只是摇头。
富绅见江小芳如此不上道,立时便觉得在县城里丢了面子。
连个乡巴佬都玩儿不到手,叫他在友人中多么丢脸。
如此想来,还是强逼这丫头从了他为好。
若是进了他后院,便能享受数不尽的吃食、耗不尽的酒水,何必在此处卖一大把几文钱的野菜呢?
这么一算,他也不是什么强逼,不过是给这丫头一个好前程罢了。
给人锦绣前程,难道是坏事?自然是大大的好事,大大的正义之事。
富绅越想越觉得,自己不愧为远近闻名的大善人。
江小芳还是摇头。
他们问江小芳是不是个哑巴。
江小芳说话了。
她说:“我不愿意。”
光天化日之下,众人面前,富绅倒也没有做出强抢民女之事。
只是当下这富绅到底没有得逞,却是丢了面子,放下狠话,道是改日一架牛车便给她抬到宅子里,让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江小芳绷着一张脸。
十四岁了,她也考虑过自己的婚事。
其实她一直觉得,小侃村的张荐张秀才很好。
她有时候从县城回来,张秀才也搭牛车从县城回来的时候,就会笑眯眯地带她一程。
张秀才在牛车上也看书呢。
江小芳看着张秀才握着书脊的手,觉得张秀才的手很好看。
她有时候大胆地想,要是她能做张秀才的媳妇儿,肯定每天起得比张秀才还早,这样就可以多看看他。
可是江小芳不敢表露一丝这样的想法。
张秀才的娘说,张秀才是要娶千金小姐做媳妇儿的。
于是她只是暗暗庆幸,还好张秀才尚未娶妻。
也不知道在庆幸什么,张秀才娶不娶妻的,也不会娶她呀。
一次在牛车上,江小芳忍不住问张秀才:“做了秀才,还要读书吗?”
张秀才爽朗一笑,露出白白的整齐的牙齿,又肃目道:“是,我等读书人便是如此。”
江小芳愣愣地点点头,她捏紧了膝盖上的竹篾篮子,觉得自己的心从来没跳得这么快过。
可是被富绅调戏以后,张秀才乘着牛车经过,明明看到了她,却假装没看到。
江小芳想,她有什么错吗?她想不出来。
这一次,她没搭上张秀才的牛车,她是自己走回去的。
第二日,江小芳把江小草送到邻居家,一时想不开,便吊上了房梁。
……
江白练捂捂脖子。
如果这时候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太对不起她的一代侠女称号了。
做侠女,光有武力可不够。
相比于高深的武功,谋略智慧、看人眼光,更是保障江湖行走的一**宝。
不过她也会遭人背叛暗算,到底是没能逃过一劫。
江白练不得不承认,她在这方面确实逊色了些,也是阴沟里翻了船,才导致英年早逝。
果真是世间之大无奇不有,竟还有借尸还魂一事。
如若她不是亲身经历,是绝不可能相信的。
不过,区区一个肥圆的恶心富绅,要治他还不是小菜一碟。
江白练冷冷地想着,便是要他狗命也无妨。
这小侃村张秀才,呵,也是屈从强权、沽名钓誉之辈。
她推开女童——这女童自然便是江小草。
一只细细的干瘦的黄手伸出去握住了柴刀的手柄——
第一下,没拎起来。
江白练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她双手将柴刀举了起来,却不知为何觉得这柴刀甚重。
记忆里,江小芳总是双手举着柴刀,用力向下一劈,只是劈个五六下就要歇会儿。
江白练撸起袖子,看着江小芳的——
不,现在是自己的,细细的胳膊。
她忍不住怀念自己曾经两尺有余的身躯、肌肉分明的胳膊,如果说曾经健壮的身体给了她多少安全感,那么如今瘦弱矮小的她,内心便有多么恐慌。
江白练暗暗咬牙,莫非借尸还魂,不能将武功一并带来?
她一丢柴刀,闭眼,怒而试图运转体内内功。
江小草在一旁呆呆地站着,她想,阿姐这是怎么了?
阿姐很瘦,和她一样瘦。
因为她们总是吃不饱饭。
爹娘走了以后,她们姐妹二人更不大会侍弄田地,只能看天吃饭。
今年春天村长到家里来,说现在小侃村要按每家每户出的钱,来分配好的麦种。
阿姐跟村长说,家里没钱了。
村长知道她们姐妹俩不好过,留下五文钱,走了。
今年秋季一到,村子里好多人家都丰收了,可是她们家没有,收拢了稀稀落落的麦子,脱谷以后更没剩多少。有些人可以拿去县城卖多余的,她们连自个儿吃都不够。
村子里的其他人,通过这一茬的秋收,已经挑出了好的麦种,作次年耕种之用。
可是她们家里还是没有钱,还是不能买新的、好的麦种。
别看江小草人小,她在这块儿可比江小芳机敏得多。
村长走了以后,江小草便跟江小芳说,咱们要拿出一半钱买麦种。
江小芳不愿意,她说本就没多少钱,这钱拿去买了麦种,又要等一年才能知道结果。
若是老天保佑,这一年风调雨顺倒好,若是时令不好,或是耕种期间有什么问题,又没有丰收,又没了钱,如何是好?
况且村子里其他人本就是拿富余的钱去买的麦种,他们能扛得起这风险,她们姐妹俩可不能。
江小草好说歹说,也没能劝得江小芳松口。
如今已是秋末,家里没粮,又要面临难熬的冬天了。
江小草摸摸扁得凹进去的肚子。
江白练不知道八岁的江小草在想什么,她正在潜心感受自己身体里的经脉和真气。
等等。
感受不到啊……
内功的气息也几乎没有。
江白练心中咯噔一声。
她这才认真地审视了一下如今的现状。
她,江白练,如今是一个干瘦的黄毛丫头。
父母双亡,没有武功,不会种地,还要养一个八岁的妹妹。
连报仇都找不着人家大门。
“阿姐,我好饿。”江小草嗫嚅着声音,眼睛又是泪光闪闪,“我说饿了,王大娘说他们家也没有吃的,让我回家吃。”
江白练嘴角一抽,走到灶台前打开菜罩。
一个空锅,两个空空的破瓷碗。
她一时深切感受到什么叫家徒四壁,一文钱难倒英雄汉。
曾经那个潇洒的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的她,如今正要为解决今日的——
不,不只是今日的,是今后每一日的生存烦恼。
苍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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