烬霜城的深秋风急天高,大漠的暑气已然散了,黄沙掩埋枯骨,鸟雀呕哑掠过,黎明又添一丝微光。
无圣方才扶挽生歇下,如今的势态不容乐观,神禁也就让他们倍受煎熬。
他掩上房门轻叹,看见在客房中端坐的陈令容。
“既然先生说可以让我回到原本的位置,那眼下可有对策?”陈令容一袭素衣坐于陋室,面色有些憔悴,可身骨仍旧挺立端庄。
无圣掀起下摆与她相对而坐,哑声道:“昨夜我观星象,推算如今大炎朝中势力分散,各党派群龙无首,陈家陨落,只怕是个开端。”
陈令容闻言暗自一惊,她在离京前所知晓的官场情况就与之所述相去不远。
此人似乎真有点本事能令人信服。
大炎官场主分两派,一是扶持太子的太子党,多是世家权贵横行,以季家为首,掌握兵部和户部大权。
而如今乌垒虎视眈眈,皇帝手下最为出色的武将天策大将军临危受命前往镇守,此举合情合理,可季家剩余在朝中的势力,最高也不过季何一个三品户部官员,其他的小鱼小虾数量庞大却无足轻重,季川这位主心骨一撤,便个个闷了声不敢造次。
其二是以拥护皇后为主的宦官党,外戚摄政在大炎不算罕见,既然能在这逆水行舟的官场有一席之地,与大户世家分庭抗礼,还不用做看人眼色低声下气的寒门士人,那又何乐而不为呢?
当朝皇后是布衣出身,爬到如今的高度既有手段也有靠山,而这靠山便是朝中与季将军名望旗鼓相当的赵酩。
正出神时,无圣倏然问道:“公主殿下在朝中可有信得过的人?”
“有,”陈令容的目光转向窗外,在一片混浊的雾中,清明至极,“赵将军,赵酩。”
赵酩官居二品,地位与手握的兵权仅次于季川,人称大炎的战神双杰,二者履历各有千秋,除了季川的声名更噪,在其他方面,赵酩在实权上也不遑多让。
他本人出身富贵世家,却没有被太子党招揽,这其中最大的原因,就是皇后。
“确定此人可信么?”听见这个名字,无圣有些怀疑,陈令容身为官家女子,是怎么跟一介武夫暗通款曲,能让她称上一句信得过的。
“先生不用怀疑,赵将军是皇后的人,也就是自己人。”陈令容神色如常,袖中的手却悄然握紧。
“那为何他在陈家被抄时没有阻拦?”无圣不理解。
陈令容忽然别过脸,她闭了闭眼,道:“皇上并没有明着下令,而是有备而来命人先斩后奏,所以……他来不及。”
昔日陈家尚存时,陈王爷备受圣眷,风光无两,得了封地在盛京当着闲散勋贵,养尊处优。
外人瞧着那是地位超然,不敢轻易得罪,但实际上也不过是个徒有虚名的纸老虎,虽然有钱,却无实权。
像极了炎帝刻意捏造的摆设,稻草人一般钉在众目睽睽之下。
如今怕是炎帝忌惮起了皇后一派的势力,便理所应当地挑起这个早就准备好的软柿子开刀,杀鸡儆猴。
“嗯……”无圣垂眸思忖,“公主殿下得想办法去宫中见他。”
——见到他,才有为陈家平反昭雪的可能。
陈令容眼角的光点迎着窗外寒风干涩地凝在脸上。
似乎自打方才提到赵酩,眼前这个自始至终都端方雅正的女子已不知不觉地失态。
无圣轻轻皱眉。
很快,陈令容点点头,又问:“只不过皇城和将军府都戒备森严……”
“再怎么森严还能天衣无缝吗?”
一道女声忽然突兀地插了进来,门外祝渝拎回了些水和干粮,嘴边叼了根狗尾巴草摇来晃去。
二人转头看去,神色各异。
“告诉我地方就行,剩下的你不用操心。”祝渝把东西往陈令容面前一放,活络活络筋骨,嫌弃地看了看无圣,走远了几步席地而坐。
无圣懒得搭理她,自顾自合眼运灵养神。
这几日他一直在消耗灵力减缓神禁对挽生神格的蚕食,身处凡间本就多处受限,每熬过一日都愈发吃力。
“事不宜迟,那我现在便收拾启程吧。”陈令容利落地起身,环顾了一周,发现除了桌上的这些粮食和水,自己并没有什么需要收拾携带的。
忽然想起门外还有她昨日给挽生包扎完,多余弃置的布条,似乎可以一并捎上。
她开门正欲迈足,刹那间,居然和外头一同推门的人撞了个正着。
陈令容反应极快,连连退开,一脸警惕的模样像只受惊的兔子。
眼前人身形高大,气质非凡,一袭蓝衣沾了奔波时的沙土,显得风尘仆仆。
再对上他的视线,陈令容只觉得这一眼惊心动魄,这世上居然有男人长得如此魅惑,竟还一点儿都不显得女气。
她把自己平生读过所有描述美男子的词藻都思索了一遍,愣是没能找出一个能形容他的。
“哎?姑娘是何人?莫非是我寻错地儿了……”盛千澜将信将疑地退后几步瞧了瞧这陋室的门框。
此地位于烬霜城内一处荒废已久的遗址,几年前被改做了坟地,歪瓜裂枣似的无名墓碑在杂草丛里躺的横七竖八,远看着灰蒙蒙一片,几具动物尸骨暴露在草坪上,一眼就叫人毛骨悚然。
普通百姓嫌这里晦气,常年也没有人来认领这块的无名坟包,时间一长,便渐渐被杂草掩映,无人问津了。
祝渝和无圣找到此处后,以防万一地施了道障眼法,将这个年久失修的陋室藏匿于灌木深处,几乎看不出轮廓。
“这位公子你是?”陈令容见他没有敌意,也不像是追兵,暗自松了一口气。
盛千澜还未开口。
“盛将军兵贵神速啊,进来吧。”祝渝支棱着胳膊瞧了过来,一手拈起狗尾巴草扔到旁边。
“哪有,刚寻到这儿呢,看见这位姑娘还以为是我找错了。”盛千澜看见屋内的祝渝和无圣,不客气地越过陈令容走了进去。
“得了吧,偷听多久了。”祝渝揶揄地笑笑,看向还愣在门边的陈令容,“怎的听见小姑娘讲话就走不动道儿,咱家若溟知道吗?”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这表面是句玩笑话,可盛千澜却听出了几分试探意味。
“您说笑了,我与他这么多年都无甚交集,再者,此事又与他有何瓜葛?”盛千澜难得严肃,状似无意地理了理领口,把一些不可言述的痕迹遮严实了。
奈何对方可不是好打发的老狐狸。
祝渝本来也是无心之举,居然还诈出了盛千澜一本正经的模样,顿时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有何瓜葛……我说了可不算。”
盛千澜不知该怎么接这话,一声不吭地立在原地,只觉有一道目光精明地扫过他颈侧,遍体生寒。
——祝渝的态度给他一种直觉,她好像已经知道了什么……
不明所以的陈令容被他们用来调侃了一番,也不敢知声,一动不动。无形中,那两人紧绷对峙的气氛将她硬生生地凝驻。
无圣悄咪咪地把对话咀嚼了一遍,不傻的话都能听出祝渝这洪亮的弦外之音了。
当下能怀疑的点也只有盛千澜和若溟两人的关系再次有了动静,但这事非同小可,鉴于这二位祖宗身上一个背着神禁,一个立了神令,他也不敢妄加猜测。
——可若要真是这样……
“罢了,我们时日不多了,先不说这个,”好在祝渝没有存心刁难他,见陈令容无措地东张西望,她给无圣递了个眼色,起身走向门外,“我先行护送陈姑娘走,剩下的交给你了。”
“砰”的一声,破烂漏风的木门关上。
盛千澜身形一僵,有些心虚地看向无圣。
与此同时,无圣也一脸不解地看向他,二人心思各异地面面相觑,十分默契地都没有开口。
又一只黑鸦难听地叫唤着掠过天空,盛千澜挠了挠头,决定先说正事。
“极圣殿下……那个,您叫我过来,是有我帮得上的忙?”
无圣眼神飘忽一瞬,把心底的疑问一股脑儿地压了下去,看着自己徒弟,张张嘴又把话咽了下去。
“咳……您其实有什么话都可以但说无妨。”盛千澜把自家师父的欲言又止看在眼里,平复了一下心态,认真道。
最让他头疼的祝渝走了,单独对上无圣,盛千澜自忖还是能应付的。
无圣轻轻挑眉,他知道盛千澜猜他会问方才的事,但现下的燃眉之急还躺在客房中饱受神禁煎熬,他实在是心有余力不足。
“没什么……关于某些事我没兴趣过问,你对自己的神令有分寸就好。”无圣拂袖运灵,看向盛千澜的眼中有些纠结。
但如若仔细看,那并不是对神令的担忧。
盛千澜与他对视,如芒在背。
“你可知道炎国的一位将军,赵酩。”无圣手中灵光如火苗,愈燃愈烈,映在那双高冷狭长的眼中,如魔影涌动。
“略有耳闻。”盛千澜如实道。
他方才从沭国日夜兼程赶来,一路上也听了不少风言风语,如今的大炎,最炙手可热的将军便是被皇上指派去烬霜城驻守的季川,而另一位同样威名显赫的赵将军,则按兵在盛京默默无闻。
盛千澜对他的耳闻实在有限,听到无圣提起,正思考这个角色有何作用。
“方才你见过的那个姑娘是陈令容,原先的宁远公主,此人命格罕见,牵连了炎、沭、乌垒三国因果,挽生正是在西域流民中救下了她才触犯神禁的。”无圣直直地盯着他。
“想把这乱掉的因果全理回来,她有很大的作用,解铃还须系铃人,我打算先让她回去见赵酩,借势为陈家平反,她在官场中有了倚仗和权势,我们才能控制大炎的国运。”
“她会对我们言听计从?”盛千澜狐疑,他们的目的可是让沭国一统天下,大炎最终的下场毋庸置疑是亡国。
而陈令容身为大炎公主,归结到底,岂会和他们统一战线?
“至少现在,她别无选择。”无圣轻描淡写地略过了这个话题,转而又提起了赵酩,“但她要倚仗的这个赵酩,已经在宫中凶多吉少了。”
“什么?”盛千澜以为自己闻错,刚要问他如何知晓。
下一刻,他没等来无圣的回答。
一记掌风不由分说地当面袭来,迅雷不及掩耳。
盛千澜对无圣鲜少设防,登时傻了眼,怎么都没想到无圣会在此节骨眼上突然对自己动手,这会儿功夫要抬手格挡早已于事无补,他干脆闭上眼放弃挣扎。
猛然一阵天旋地转,盛千澜感觉体内五脏六腑都快要震荡错位,霸道的灵流强取豪夺般将五感打乱,就在他感觉自己脑浆快要被摇匀时,骤然捂着胸口吐出一口污血。
“咳咳咳……”盛千澜睁开眼,忍过强烈的窒息感,咳得惊天动地。
他双手撑地,眼前是一片黑蒙蒙的雾气,但隐约中,他察觉到地砖似乎变得很凉,不像陋室铺了一堆干草的触感,倒像是富贵人家宅子中平整如砥的青砖。
盛千澜缓过劲儿来,甩了甩脑袋,视线自下而上逐渐清晰。
眼前却完全是副陌生场面。
一袭靛青衣摆在面前一晃而过,靴跟迈出门槛时顿了顿,衩口的位置一转,这个人似乎正在注视着他。
盛千澜抬不起头,吃力地扒着青砖,又感到一阵恶心。
尖锐又轻蔑的声音幽幽地从门槛处传来,说话的人似乎是个太监:“来人,皇后赐赵将军的酒中有毒。”
他语气从容不迫,根本不像在讲一位朝廷重臣被下毒残害。整个大殿针落可闻,下人们眼观鼻鼻观心,整齐划一地立在两侧装聋作哑。
盛千澜迷蒙间强忍住了吐个天昏地暗的**,用大脑所剩无几的意识开始分析现状。
——皇后?赵将军?毒?
全大炎上下就那么一位姓赵的将军,莫非他是魂穿到了赵酩身上?
并且,原来的赵将军,已经被那一杯毒酒送上了路!
“将军,将军!”忽然,一道急促的声音突兀地闯入殿中,看身形,似乎是个披肩带甲的少年。
他不顾礼法地扒开一众下人,直冲着狼狈伏地的“赵将军”而去。
“来人啊,快来人!传太医!将军……怎么会这样,怎么会!”
那个发话的太监领着一众下人立在两侧,冷漠地看着少年扑向他,不屑地咧出一个冷笑的弧度。
沉重的盔甲跪在大殿上,如闷雷滚过,蹭上了方才盛千澜吐出的那滩血迹。
盛千澜心下一沉,感觉自己被人从冷冰冰的地砖上扶了起来,架在少年膈应的玄甲上,一步一踉跄地往殿外拖去。
锋利的光影将二人分割在那一群冷眼旁观的宦官之外,盛千澜依稀看见自己身上的光线愈来愈亮,耳边少年焦急的喘息却带上了哭腔。
盛千澜耷拉着脑袋,凭经验推测,这孩子应当是赵酩的近身下属。
身后那群默不作声的身影匿在暗中渐渐远去,他又听见少年坚定却又似乞求的声音。
“赵将军,您不会死的……不会的,一定还有救,有救的!”
盛千澜无力回应,眼下已然明了了情况。
只在心中哀叹一声,可惜了。
——今日少年背着的这具身躯不会死,可原来的赵酩已经死在了那群宦官的阴影下。
在少年一声声的呼唤中,盛千澜恍然闭目,心口不由得抽痛,像是这具身躯原主最后的顽抗。
秋风卷过,孤灯将烬,枯叶落在他的肩头,抚去了最后一丝属于赵将军的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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