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城里的日子是极好过的。
一晃,董皓雪已经十六了。
十六岁的董皓雪是苏州城里最美的姑娘。她的父亲坤都是高大健硕的满洲汉子,她的母亲是高挑丰美的朝族女子,因此董皓雪虽眉眼间一副江南汉家女儿的娇媚秀丽,但个子生得极是高挑。同其他汉家女孩儿站在一处时,总显得鹤立鸡群,清拔出挑。
坤都看着在灯下安静习字的女儿,颇为安慰。董皓雪性子本就活泼,加上他一意纵容,更添淘气,很少有这样安静的时候。
坤都不由得叹道:“要是能一直这么乖巧就好了。”
董皓雪知道阿玛是在说自己,头也不抬地继续习字,嘴上却说道:“难道我平时便不乖巧了吗?”
坤都笑道:“也乖巧,只是太闹腾了些。”
董皓雪挑了下眉,不以为然,“闹腾吗?我不觉得。”
坤都又叹了口气。
董皓雪撅了下嘴,“阿玛,你最近老是长吁短叹的,到底怎么了?”
“唉……”坤都长叹了一声,才道:“十六岁的大姑娘了,该嫁人了。”
董皓雪这回停了笔,抬头看向父亲,“阿玛。”
坤都也看着女儿,问道:“你觉得晓月怎么样?”
董皓雪转着手里的毛笔,“卢晓月?那只呆鹅。”
坤都有些无奈地说道:“晓月五岁就有神童之名,是江南地区最有才华的士子,怎么到了你嘴里就成了呆鹅了。”
懂皓雪撇嘴,“可他就是只呆鹅呀。呆头呆脑,傻里傻气,还一点不识逗,比阿玛你还古板,活脱脱一个老学究,一点趣儿也没有。跟他生活一辈子,该无聊死了。”
坤都看着天真无忧的女儿,耐心道:“傻闺女,晓月这样的人才不会磋磨女儿家的心。你若是跟他生活一辈子,才会安平喜乐。”
“阿玛,我一定要嫁给他吗?”董皓雪双手圈住坤都的脖子,撒娇到。
坤都回头,看向女儿,“你不愿?”
董皓雪放开坤都,坐回到椅子上,认真道:“其实,我不讨厌他的。或许,还有那么一星半点的喜欢。但是,谈不上很喜欢。”
坤都松了口气,“晓月人好,对你也很好,再加上你这么一星半点的喜欢就足够你们俩过一辈子好日子了。”
“阿玛!”董皓雪着急道:“可是,嫁给一个人不是要很喜欢很喜欢才行吗?”
“傻闺女,这世间大部分的男女在一起,都没有很喜欢很喜欢。能够有一点喜欢就已经很难得了。”
董皓雪问道:“那你和额娘了?”
坤都看着女儿,想起了那个来自朝鲜宗室的女人。第一次见到她是在江华岛,那时候正是春天,红艳艳的金达莱花开了漫山遍野。她全身素白,就那样孤零零地站在花丛里。
本该是热闹喜庆的氛围,却因为她的存在,变得哀伤起来。
她的哀伤一直从江华岛蔓延到了满洲,直到她病死前,那种哀伤都没有停止过。
坤都想,他始终不懂那个女人,尽管他得到过她的美丽,她也为他生下孩子,但是他从未真正走进过她的世界。
“阿玛。”
女儿的呼唤把坤都从回忆中拉回来。
坤都看着女儿清澈的双眸,觉得自己无法回答她的问题,只好转移话题道:“那你愿意进宫吗?”
根据清朝选秀女的规定,凡是八旗人家的女儿,年满十三至十六周岁者,必须参加皇帝每三年举办一次的八旗大挑。除非身有残疾,未经参加选秀女者,不得私自嫁人。
坤都并不是那起拿自己女儿换前程的人,因此,两家虽有意结亲,却从未挑明过。
上一次选秀时,董皓雪年纪未到,这一次的选秀却是无论如何也逃不过了。
只等着董皓雪去神武门下走一遭,被撂了牌子,就回来成亲。
董皓雪摇头,“不愿意。皇帝有那么多女人,我才不要过那种成天和其他女人抢一个男人的日子。而且,我听说先前被废的那个皇后不止是满蒙第一美人,还是他亲表姐。那样亲近的关系,那样尊贵的身份,那样耀眼的美貌都不能打动他,足见帝王心是多么坚硬冷酷。”
坤都顿觉欣慰,女儿虽然有些女儿家的小性儿,但却很聪慧。
坤都道:“那你的婚事便等你选秀回来再说吧。我坤都的女儿,不愁挑不到如意郎君。”
董皓雪眸子一转,“阿玛有办法让我被撂牌子?”
坤都没有回话,父女两人却是相视一笑,心照不宣。
时间飞似的,很快便到了董皓雪该进京参加选秀的日子了。
董皓雪一夜无梦,睡得极是香甜,醒来时觉得有些冷,便拥着被衾坐在床上发呆。
“格格!”
“格格!格格!”
门被推开后,一股清冽的冷气夹杂着风雪向董皓雪袭来。屋内立马比方才冷了几分。
红珠先取下斗笠,又解开披在身上的蓑衣。
董皓雪明白了今日为何比平日冷,原来是下雪了,便问红珠,“什么时候下的雪?”
红珠道:“听说从昨晚亥时就开始了,一直到现在还没停,真是好大的一场雪呀。”
董皓雪喃喃道:“难怪这么冷。”
红珠又道:“格格,出事了。”
“怎么了?”
红珠高声道:“卢家公子在长桥等了格格你一夜,被雪冻坏了!”
不知是不是刚醒的缘故,董皓雪觉得自己脑子有些转不过来,“卢晓月在长桥等了我一夜?”
“嗯!听说从戌时就在那里等起了。后来下雪了,人们纷纷回家,就他一个人还在那儿傻等着不肯走。那长桥上光秃秃的,又没个一砖半瓦可以挡雪的,他穿得又单薄,就这么淋了一整夜的雪。听说今儿早上卢家人找到他时,已经冻得僵住了,一头一身的白雪,那叫一个惨呐。”红珠说着,眼圈儿已经红了。
董皓雪却不似红珠那般为卢晓月伤情,只觉得莫名,“可他为什么会等我呢?我同他从未有过什么约定呀!”
“格格?”红珠讶然,“你没有约卢公子呀。那他……”
很快,这桩公案便真相大白了。原来是卢晓月的弟弟和妹妹捉弄他,骗他说董皓雪快要去北京参加选秀了,约了他戌时在长桥见面。因为卢晓月的妹妹平时同董皓雪交好,所以卢晓月不疑有他。
今儿早上,卢晓月的弟弟和妹妹知道卢晓月一夜未归,知道闯了祸,这才火急火燎地带着人赶去了长桥。人们一到,就看到了那一幕。
晨光熹微,玳玳河上,长桥虹立。积满雪的长桥上空旷寂寥,只站着一个单薄清瘦的白衣少年。白雪纷纷扬扬落下,那少年如一尊玉像一样,温柔、安静地眺望着远方,等着他永远不会赴约的姑娘。
次日,待卢晓月缓和过来后,坤都便带着董皓雪去了卢家探望他。
卢晓月背靠着厚厚的软枕,拥着被衾,半躺在床上。见了董皓雪,便挣扎着要起来见礼。
董皓雪有些急了,“你都这样了,快躺好吧!”
卢晓月歉疚道:“那唐突小姐了。”
董皓雪有些恼,却连自己都未察觉出的也有几分怜悯,“都什么时候了,还抱着你那套礼数不肯放。”
卢晓月态度谦和,“小姐教训得是。”
董皓雪这回真的有些生气了,“泥人还有三分脾气,你怎么一点没有!”
卢晓月知道董皓雪这回是真有些恼了,不敢再做声。
董皓雪见他这样,口气不由得软了下来,“你真傻。”
卢晓月点头,“我是傻。”
董皓雪蹙眉,“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就应下来。”
卢晓月盯着董皓雪的眼睛,语气温柔,“我知道。”
董皓雪嗔怒道:“你可真是个呆鹅。那么大的雪,就算真是我约的你,见我不来,你也该走呀!”
卢晓月没有说话,只是摇头。
董皓雪怒道:“摇头是什么意思?说话!”
卢晓月回答道:“你不来,我便不走。”
董皓雪气结,“你……”
卢晓月也不说话,就用他那双小鹿一样湿漉漉的眼睛看着董皓雪。
董皓雪那股气便在不知不觉间泄了,道:“卢晓月,以后别再这样犯傻了。”
见卢晓月不说话,董皓雪又说,“我不许你再这样犯傻了。”
卢晓月这才点头,“嗯。”
董皓雪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卢晓月,他在董皓雪面前一向是个锯嘴葫芦,董皓雪问一句,他答一句。董皓雪不说话,他便只能沉默。
屋内一时沉默了下来。
许久,卢晓月似乎鼓起了极大的勇气,开口道:“听说,你快进京去……参加选秀了。”
董皓雪点头,“嗯。”
卢晓月又问,“你还会回来吗?”
董皓雪眼睛眨巴了两下,促狭地问道:“你希望我回来吗?”
“当然!我当然希望你回来!”察觉到自己有些失态,卢晓月这才放缓了语气,“我会等你回来的。”
董皓雪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你个呆鹅。放心吧,我不会入选的,只是做个样子去神武门下走一遭罢了,阿玛都打点好了。”
这回卢晓月也笑了起来。
董皓雪又补充道:“哦,回来之前,我还要先去一趟江华岛。”
卢晓月有些意外,“江华岛?朝鲜那个江华岛吗?”
董皓雪点头,“嗯。”
见卢晓月不解,董皓雪解释道:“我要去江华岛祭拜我额娘。”
卢晓月有些犹豫地说道:“福晋不是……”
董皓雪摇头,“福晋不是我亲娘。”
见卢晓月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董皓雪却笑道:“我生母是我阿玛的侧福晋。她是朝鲜人,来自朝鲜宗室。虽然只是侧福晋,可她却是个大美人儿,我阿玛很宠爱她,阖府上下的女人加起来都不如她得宠。”
董皓雪看了一眼卢晓月,继续道:“或许是得到阿玛的宠爱太多了,她也得到了很多其他福晋的怨恨。从我记事起,额娘就一直郁郁寡欢,没事的时候总爱望着她故乡的方向出神。所以,她病死后,阿玛就把她归葬江华岛了。阿玛说,江华岛才是她的家。”
说到后面,董皓雪变得沉郁起来。卢晓月从未见过这样的董皓雪,她总是开心的快活的,就像枝头上叽叽喳喳的黄莺儿。这样的董皓雪,让他感到陌生,也心疼。
卢晓月几乎是脱口而出道:“皓雪……”
董皓雪似乎并不需要他的安慰,冲他摇摇头,道:“晓月,我不需要怜悯,因为我并不觉得自己可怜,我得到了阿玛全部的珍视和宠爱。况且,很快我就会有一个对我千依百顺,任我欺负的呆鹅了。”
卢晓月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喃喃道:“皓雪……”
饶是董皓雪再大胆,话说到这里,也有些羞窘了,赶紧岔开话题,“卢晓月,你好好养好身子,不许再做傻事了,等我去北京参加完选秀,再去江华岛看过我额娘,我就回来了。”
卢晓月乖顺得像一头小鹿,点点头,“嗯。”
卢晓月终究没能等到他的董皓雪。
胤熙十三年,夏,皇帝第二次选秀。正白旗董佳﹒内吉尔因姿容出众被静妃留牌子,后一路走到皇帝面前。皇帝一见钟情,册封其为贤妃。月余后,又被破格晋为皇贵妃。皇帝在太和殿为其举行了盛大的册妃典礼,更为其大赦天下。
如此盛宠,举朝震动,天下皆知。
永寿宫内,花园里,静妃躺在竹榻上,皇贵妃董佳氏站在一株双色茶花树前。
静妃问:“你真的不喜欢他?”
皇贵妃笑道:“其实,我和他的接触并不多,大都是在一些公开场合。我们谈论的也多是诗词,我和他都喜欢嵇康,至于更多的话,却是没有的。他那个人,有些沉默。我俩都知道,两家有意让我们在一起,但碍于规矩,不能提前定亲,只等我来大清宫里走一遭,被撂了牌子就回去成亲。没成想,我这一来就走不了了。”
静妃追问,“那他呢?他喜欢你吗?”
皇贵妃低头看着开得正盛的白色山茶花,道:“或许是喜欢过我的吧。只记得有一回,不知道是谁捉弄他,说我约了他在长桥见面。他原本是那样聪慧谨慎的人,竟然上了当。那晚苏州府下了一整夜的雪,听说他就在雪里等了我一夜。第二天早上被找到的时候,他已经冻得僵住了,生了好大一场病。”
皇贵妃玩弄着那朵白色山茶,“只可惜,他是尾声,我却不是那梁女。”
静妃又问:“你后悔吗?”
皇贵妃摇头,“我从未爱过他,所以不曾后悔。”
平心而论,她虽感怀过那人的深情,却从未爱过他。只是,她偶尔也会想起苏州府,想起住在那座城里的他。她会猜想,那晚他在长桥等她时,到底是怎样一幅光景,他又怀着怎样一种心情。
两人谈话间,皇贵妃感觉到有什么冰冰、湿湿的东西落到了自己脸上。她伸手摸了下,又抬头看向天空。
只见铅灰色的天空里,有细碎的雪花正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
皇贵妃伸出手去接落雪,有些不敢相信,喃喃道:“下雪了?”
忽有故人心上过,回首山河已是秋。两处相思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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