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怕他们认出顾长思，诬告他寻花问柳，反咬一口？”
大雪地里高礼雪一曲剑舞身姿曼妙。边舞剑还能与她细谈，李逢君戏称她有两个脑子。
竹案上一张羊皮卷，上面密密麻麻记着不同人名。
李逢君笑意盈盈提笔蘸墨，划掉几个名字。
“七年无错台，应付这种程度不在话下。”
高礼雪浑身一冷，某种程度上她竟觉得这二人确实天作之合。
一样果断冷静，心智坚定。
高国人对顾长思的尊敬，与他主动站上无错台密不可分。
高国礼法铁律，只有位居礼首且千条礼法无一违背之人，才有资格站上无错台。
无错台上所站者便是当世公认的礼学至尊之人。
真正的万人之上。
即便皇族犯错有违礼法，无错台之人都有权让其认错对其施以惩戒。当初众人想不透之处亦在此，若他不想任谁都无法胁迫，为何会听皇命答应娶李逢君。
承载荣耀越盛跌破下场越惨。
站上无错台，从此不能沾染任何有违礼法之事。若有违便是千夫所指万人唾骂，更有灼心之刑加身。
高礼雪默默白了她一眼收剑停下。仕女上前为其披上披风，李逢君将羊皮卷恭敬奉上。
“这些杂碎。”高礼雪看了一眼，将羊皮卷丢在一边。
“靠送女人拉帮结派，人面兽心的混蛋，罢官都算轻饶了他们。”
“离开皇城官降为民，就能好好体验下民间疾苦了。”
话语虽轻，分量却极重。
高礼雪轻笑，她自是知道李逢君的手段。这女人所做之事即便是她也猜不出全部。好在她知李逢君心有正义，偶尔行事荒唐但从不出格。
她一直觉得女子之身和礼法规矩限制了她，可看如今觉得好似也没限制什么。
“许之寒找女人无非是讨好其他礼官，为何非要怜香惜玉不可？”
“好不容易名正言顺请了礼首大人前去，若只是不痛不痒岂不浪费机会。”
李逢君笑盈盈摆弄手中册子。
“怜香惜玉乃一等乐女，他要讨好之人中有一位酷爱听琴，且最爱女乐师演奏。此人日前得了一本名谱，而他府中女乐师近日刚巧不慎划伤了手。”
高礼雪已然猜出是何人，谱子和女乐师皆是李逢君安排之人。
“父皇那边怎么说服了他的？”
李逢君饮了口茶拭去嘴角水渍，一块茶点入肠饥饿感扫尽。
“我跟陛下说最近在岭南新开了几个铺子，税后盈余七成归国库。”
北风呼啸，漫天雪花。礼首府内李逢君缓缓拿出另一封羊皮卷，与高礼雪手中那一份不同，这一份上面名字更多，被划掉的人中多了一个刺眼的名字。
三皇子——高礼钦。
一场鹅毛大雪，皇城被覆了块洁白厚实的毛毯，却没能盖住皇城喧嚣。
这几日，皇城出了三件大事。
司礼司三十号人被撤官，雪没化就被送出皇城；华乐府旧案重提；三皇子高礼钦被罚闭门思过。
华乐府案影响最广，引得民间讨论不息。
当年声名显赫的华乐府因一支禁曲一夜之间被抄家流放。
“姑娘的手怕以后都弹不动《盼君》了。”
光线昏暗，床榻之上的女子好似早已料到一般一脸平静，手上动作轻柔，想摸孩童面庞般爱惜地轻抚身旁的琴。
“已无可盼之人，即便双手如初，也再谈不出那样的心境。”
屋外，细雨绵绵，两个女子掀帘而入。
“怜香，惜玉，这便是你们想见之人。”
李逢君望向床榻，女子脸色惨白，怜香和惜玉齐齐跪下。
“拜见婶婶。”
仅看二人容貌，女子已全然相信他们的来历。骨相气韵，掩盖不住的华乐府气质。
华乐府曾经是御用礼乐坊。负责将在册礼法配以合适乐谱成曲让人传唱。
百年前定下此法，是意在让平民也熟知礼法，知礼懂礼。
故常有华府一曲，五洲回响。
因涉及将礼法修改入词，华府乐师亦都是礼法大家。为朗朗上口，一些晦涩概念还会被加上情景。
写者无心，看者有意。
贵旧礼派以薛林为首，反对礼学入平民，认为礼学如人生来就分高低贵贱，这些高雅礼学传入平民耳中会令他们不安现状，不再将礼人奉为上人。
此种心思龌龊，美化后就变成维护礼学正统纯粹，不容有心贱民玷污。
礼本为人，一但成为小部分人的利器，这些人眼中，“礼”之根本随之变化。
华乐府衰亡，成了警醒警示世人尊卑有别的祭品。
华乐府所谱之曲，本是因这些人标榜高雅推波助澜而被流传，礼乐本就雅俗共赏，传播难以控制，发现事与愿违便成了不安的催化物。
不罪己，便将一腔怨愤发泄在催化物。
一支简单的男女相恋，互盼互思的曲子，经由司礼之人过度解读，就变成对礼学不敬之词，只因曲中男子是一普通礼人，女子乃贵族礼人，二人结合有违礼法。
礼法中，即便贵女可受教也不可私自传教，即便是自己夫君和孩子。
“父亲和祖母从未怨过婶婶，更没怨过叔叔。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他们都知，华乐府不过是牺牲品。即便没有婶婶，也免不了遭人陷害。”
怜香已忍不住泪如雨下，惜玉接起道：“祖母曾说，当初叔叔将婶婶带回，见您的谈吐举止便知婶婶非出自一般礼学人家。见婶婶有意遮掩，故意偶尔做些出礼冒犯之事，猜叔叔婶婶定有难言之隐。祖母真的很喜欢婶婶。她说她半生阅人无数，从未见过婶婶这般出尘的礼乐造诣。华乐府立府以来，一切以乐曲为先，即便有风险，祖母也觉得祖先不会怪罪。她亦是女子，知礼学再有造诣，无奈庙堂之上皆是男子，终没有用武之地。婶婶触及礼乐，华乐府有婶婶，如鱼得水。或灾或福，华乐府之事，自然要华乐府所有人一起承担。请婶婶莫要愧疚，华乐府上下一体，我们是一家人。”
李逢君从袖口拿出一封信，信封泛黄，年头已久。
“留给你的。”
屋内哭声时断时续，李逢君与小染不便再留，月色朦胧，微风拂面，小染拿了件披风。
“小姐，怜香和惜玉姑娘的话是真的么？”
李逢君轻笑侧首道：“你如何看？”
小染惊讶，微微皱眉：“小姐还总说凡事行则明听则愚，如今怎么不灵了。”
小丫头没心没肺，偏好刨根问底。
“去取那个楠木首饰盒。”
小染一头雾水但还是照做，楠木机关盒，这是李逢君找了不知多少能工巧匠打造出的藏宝盒。
里面所放之物，小染看起来倒不怎值钱，房内随便一个摆件都比这些值钱，李逢君却视之如宝。
李逢君拿出一支玉步摇，对着月亮照了照，步摇居然熠熠生辉。
小染看呆，“这是什么宝贝，怎么还能发光？”
“此步摇名唤‘乐辉’，乃华乐府的传家宝物。”
小染感叹：“果然非同凡响。”
李逢君忆起当初初见秦淑怡，她饥寒交迫还生了风寒，可头上仍然带着这支步摇不肯典当。
乐辉乃华乐府祖传宝物，内刻创府首曲，世代华乐府传承。只在辈继间天赋最高之人手中，不分男女传承。
“寻常人朝夕相处都难欺瞒。华乐府以乐礼为根，以乐识人。非至善至纯之人奏不出那样的乐声。淑怡病重时，华乐府的人典当了所有值钱物什救她性命。她当时迷离，却仍死死护住此物，宁肯死也不愿此等传承之物流落在外。若非互相珍惜，怎会如此？”
华乐府如此清流，竟被迫害至此。
步摇交到小染手中，“如今交易结束，这个拿给她吧。”
小染拿出巾帕小心翼翼收好，“原来小姐方才不拿出，是怕淑怡娘子了无牵挂，交出步摇后就自我了断吧。”
小染一脸严肃，神情凝重。李逢君大笑不止，轻拍小染脑袋道：“傻小染，我是忘带了……”
小染火急火燎要去送，匆忙离开。
待她走远，屋檐上一个声音幽幽道：“记性什么时候变这么差？”
李逢君轻笑道：“我记得你去年五月借了六百两还没还。”
那人立马跳下，身子轻盈，虽然礼首府侍卫不多，但胜在个个精悍，武艺与皇帝近身护卫不相上下，可竟没有人发现异常。
李逢君感叹，这厮轻功当真炉火纯青无人能比了。
“你胡说，明明只借了五百两！”
说完男子立马发现上当，噤言不做声。
李逢君故作懊恼道：“瞧我这记性，确是五百两，今日特来还的？”
“卖身给你，要不要？”
男子一脸皮笑，毫不客气，拿起桌前果子吃起来。
“等哪一日我与顾长思翻脸，定请你这’天下第一大盗‘来好好做客。”
男子没好气念叨道：“这儿的东西狗都不要，一个破蒲团都登记在册，拿了也卖不出去，白费力气。”
此话一出顿觉不妥，正要解释耳边传来剧痛。
“疼疼疼！”男子被李逢君扯着耳朵，疼得龇牙咧嘴。
“都哪些什么东西被你拿出去过？”
果然瞒不过，男子只好陪笑，“这儿的东西我可不敢拿，是薛府。”
李逢君立即松手，男子忙揉揉耳朵。
“东西找到了？”
本想借机埋怨几句，却看李逢君脸色不对，相识十几年，他从未在她脸上看到如此神情，情绪只好先按下不表。
“嗯。”
“为何没拿回来？”
男子白她一眼，拿字说得倒是轻巧。
皱起眉头没好气道：“本来要拿的，谁知道刚巧前一天薛辛芸梦魇，他们家老太太求神拜佛说玉能驱魔，请了个癞头和尚把家中的玉看了个遍，那和尚看到你要那块上面有异纹，就说是佛祖钦点。”
李逢君冷笑，都说天道好轮回，居然是这么个因果。
“所以玉在薛辛芸身上？”
男子点点头，“她贴身带着，你知道我发过誓不能……”
“难为你了。”李逢君拍拍他肩膀，笑得一脸真诚：“你要真应誓没了这双手，我那六百两子岂不打水飘了？”
这才是李逢君，男子奋然起身，吼道：“五百两！说清楚是五百两！”
李逢君变戏法似得拿出一张契纸，“诸葛青欠银五百两，半年为期，过时每月加利百两。”
“今夜是最后一天，还未过时。”
诸葛青子忙从怀中掏出一叠银票，一包碎银，银票面额不一，李逢君边数便赞叹，凑的不易啊。
“我不收脏款的！”
诸葛青没好气的将另一包东西包好丢在李逢君身侧。
“爱收不收！”
当当当当，四更啰响，两人心照不宣方才确已过时。
五百变六百，李逢君嘴角抑制不住的笑意。
这个黑心商人，利滚利再滚下去这窟窿还不上了。诸葛青咬牙切齿解开外衫，里面叮铃桄榔挂了许多精致的物件儿。
“看上哪个，拿走！”
天下第一大盗，果然深藏不露。
李逢君摩拳擦掌走近仔细挑选，看到一个九连环做工十分精美，伸手正要拿便听到小染的声音。
“小姐……”
回头，小染瞪大眼睛看着她，身边一人身形如鹤，琼林玉树之姿，不是顾长思还能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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