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予意第一次见何欢的时候,是在七年前的盛夏。
绿荫,蝉鸣。
那时候,她刚升上海云高中的一年级没多久,熬过烈日炎炎的军训,结束了第一回的摸底考。
总分榜单还没出,一楼广场的布告栏倒是先齐刷刷贴了五张分科成绩单,分别是语文、英语、数学、物理、化学。
海云高中以理科见长,所有高一没分班的人,都只学理科。
人潮蜂拥在布告栏前。
“这个季予意是谁呀?语文第一名诶!把我们盛长茗都比下去了。”
眼镜碰着眼镜。
“不知道。”
“不知道。”
“不知道。”
声音像波浪一样传开来。
走在最外围的季予意打了个趔趄,连忙加快脚步,从人潮后头快速穿行。
喜欢看成绩的,只有两种人。
优等生,和想当优等生的人。
因此,聚集在布告栏前的,除了尖子班的学生,就是重点班的同学。
而往往,年级的前一百名,也只会从这两个班级里产生。
此时已经开学一月余,根本不存在他们还会不认得自己班级同学的情况。
于是,一个巨大的疑问漂浮在众人心中。
“——季予意是谁?”
人潮一点一点的往右边挪动。
“快看!她英语也是第一!”
人群一阵骚动。
有人拿了一个第一尚算正常,可连着两个第一,就令人大受震撼了。
这两门第一,那后面几门呢?
——她们海云高中一年级,不会出了个科科第一的怪物吧?
此时,所有尖子班的学生,都感受到了一股浓浓的威胁。
无他,只因海云高中这尖子班的名额,可是施行淘汰制的。
每半学期一轮换,只取期中、期末考试前二十名的学生组成尖子班。
二十名开外的学生,只好请你拎着书包、乖乖滚蛋。
没人能承受这样的屈辱。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人潮哄动着去了下一张数学成绩单面前。
从上往下数三名,没有。
再从上往下数十名,也没有。
“咦?这个季予意在哪儿?”
正在众人疑惑之时,一个矮个子戴眼镜如土行孙一般的男生蓦地从布告栏最下方蹦起来!
“她在这儿呢!”
“哪儿?”众人跟着低头。
人群背后的季予意打了个寒噤。
“她是倒数一二三四五……第十名!”
“在地方学校考到年级前十的确不容易,”校长推了推眼镜:“但这里是海市,教育水平不可同日而语呀!”
校长拿腔拿调:“我相信,这件事家长心里也有数。”
“毕竟想把孩子送过来,那也就是相信我们海云高中的判断嘛!”
“有数有数!”男人连忙跟着点头哈腰。
门外,一个极清丽漂亮的女生正靠着墙吐泡泡糖,姿态懒散,背脊挺拔。
看见楼下众人如马蜂一般轰动的样子,她颇觉好笑。
她刚才听过路的老师说了,这个学校刚刚新生摸底考完,想来楼下那些疯狂的人们就是为了成绩排名而疯狂吧!
可说到底,一次摸底考成绩又能代表什么?
也值得这些人这样关注?
何欢微微撇了撇嘴。
倒是队伍末尾一个人挺有意思,抱着挺高一摞作业,头恨不得埋进书堆里,从高处看,好像一个垒起来的小点。
前头队伍蜂拥,好像海浪一样的绵延,后头这个人却全然不管别人的热闹,只顾闷头走自己的。
奈何队伍一浪高过一浪,队伍末尾就好像拍上岸的浪花,终究还是不时阻拦住她的步伐,让她走两步,退一步。
有趣有趣。
何欢正百无聊赖地有趣个没完,就耳尖地听见办公室内的人已经商讨出了一个结果。
“那我看,孩子就先去班级报道吧。”
“什么班?”男人搓着手问。
校长沉吟半晌,说:“普通重点班。”
“普通重点班?”
“我没听错,这个季予意真是普通重点班的?”问话的是尖子班的一个男生。
“是……普通重点班。”边上人脸上浮现了尴尬的神色,又转而一拍大腿道:“害,她就坐我后桌,我骗你干嘛!?”
“普通重点班”这名字听起来不伦不类,要普通不普通,要重点不重点,令人啼笑皆非。
然而所有不伦不类的事情背后都有个深刻的理由。
海云高中是海市最好的高中,整个海云区的教育资源都聚焦在海云高中身上,拥有海云区最好的师资力量和最先进的教育理念。
是无数家庭消尖了脑袋都想将孩子送进来的地方。
在这种情况下,海云高中的领导们心思就活泛了起来。
这年头,什么最可贵?
资源。
这房产矿产是资源,教育,怎么就不是资源呢?
与其把这钱让学区房赚了去,不如收纳到自己的腰包里。
领导们一拍脑袋,于是,普通重点班,应运而生。
而普通重点班之所以叫这么个不伦不类的名字,就是要区别于重点班和普通班,是学校专门开设来给那些成绩不够,家里又想花钱买进重点班的学生读的。
边上人心照不宣地笑起来。
“哎,”男生带着松了口气的惋惜:“她有两门成绩倒是挺好的,可惜了,是个跛腿。”
“难怪呢,在普通重点班。”
.
“哗啦”,作业本散了一地。
季予意眼中撞出了一点晶莹的泪花。
她一个人抱着半人高的班级作业颤巍巍地往班级里走,正上楼梯呢,却不想在拐角处和正下楼的人迎头撞上。
奇怪……她上楼前明明看了,楼道里空荡荡的,她才敢闷头往上爬的呀。
但不论谁是谁非,人家还没开口说话,季予意就忙捂着鼻子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那个女生似乎也撞得不轻,但比撞在书墙上的季予意要好一点。
双方“哎哟”一声之后,她连忙蹲下来帮季予意捡练习册。
拾了几本,何欢将作业摞好准备交给她,却在一抬头,对上眼的时候愣住了。
何欢:“诶,你不是……”
季予意也愣了。
——她怎么不穿校服?
连校裤也不穿,早上执勤同学和保安队长怎么放她进来的?
季予意的目光从对方的衣服上慢慢往上挪到脸上。
心里产生一个荒谬的念头:
这人不是刷脸进来的吧?
面前的女生身形高挑,下颌清晰,一张标标准准的瓜子脸,马尾高束,一眼望过去潇洒非常、骄傲非常,有一股做什么事都不怕的勇劲儿。
季予意想,如果是这位仁姐的话,没穿校服,让执勤队员们法外开恩倒是有可能的。
季予意感觉自己这样盯着别人看不好,于是慢吞吞地挪开眼睛,但耐不住眼前人的皮肤实在太白了,简直白到了晃眼的地步。
她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心里冒出来个念头。
这人肯没军训。
不然怎么会比其他所有人都明显白皙一大截?那样子,仿佛从冬天的冰雪世界里走出来的公主,明亮又骄傲。
生的倒是好。
季予意脑袋里在冒泡泡。
将这张脸与她读过的古今中外的美人挨个思想DNA了一遍。
要说美人,季予意见过不少,先天的、后天的。远的不说,季予意父母就是一对美人,只可惜,季予意丝毫没有遗传到父母的美貌。
顺顺当当地长成了个平庸样子。
正在季予意发呆的时候,那女生已经捡了好几本,在地上垒起一个小砖块。季予意忙回神,也加入捡垃圾大军里。
捡散落的练习册时,两人指尖不小心对上,季予意连忙触电一样的缩回手。
与其同时,何欢也在观察季予意。
看样子是个很乖的女孩子呢。
“你看我做什么?”季予意低声问。
“看你好看。”何欢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落落大方。
她自然不能说,我在楼上校长办公室看见你了,跟个鹌鹑一样小马过河。
可季予意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被别人这么直白的夸奖,顿时脸颊上飞起两抹红晕,话都要说不利索了。
“你,你……”
何欢觉得这姑娘可太逗了!
自己夸她一句,她脸红什么?
于是何欢准备交出练习册的手在半路生硬地打了个转向灯,调头将练习册抱在了自己怀里,同时还接过季予意手中的一些,道:“你哪个班的,我送你回去吧?”
“没事没事!”到底是有人分担,季予意都能腾出一只手来摆手了:“前面就是,我很快就到了。”
正在她准备伸手直接从何欢怀里接过练习册之时,何欢捏着作业本飞快往后一退:“说了送你,就送你嘛。”
说是送她回去,还真就是两人纯纯并排走路。走廊里往来的同学游鱼一样穿梭在两人身旁,只有何欢和季予意这两个人之间静的发慌。
季予意脑子乱糟糟的,要不要说点什么呢?
可说点什么呢?
感谢?刚才好像谢过了。问她是哪儿人?但如果人家不是海市人的话又未免尴尬,海市的地域歧视还是有一点严重的。她没穿校服,不知道是不是本校的,但如果她说“你怎么没穿校服呀”,又显得像句指责……
短短几步路,季予意绞尽脑汁也没找到一个合适的话题。
“你是高一的?”
季予意一愣:“……嗯。”
她偷眼去看她,倒是何欢先开口了。
“你怎么知道?”过了会儿,季予意问。
“这儿写着呢。”何欢手一指练习册封皮,上面赫然写着“高一年级语文5 3”几个大字。
“哦哦。”季予意汗颜,感觉自己犯了个蠢,又没话了。
何欢是个活泼性子,很难忍受这种沉默。她和季予意的聊天,后者一概以“哦”“嗯”“啊”来回答,何欢几乎要气笑了,合着她在这发单线电报呢?
她伸手捏住季予意红扑扑的脸蛋。
“放松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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