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夏天，雨水格外多，一下就是好几天。
倒也不是时时刻刻下雨，通常是哗啦一阵猛泼，泼得村里本就堵塞的下水道不下水了，就晴上个一天半天，等疏通了，再一阵猛泼，像极了我家隔壁那个没几个月大的娃娃，一会儿笑得像是吃了蜜糖，一会儿又哭得跟被蜜蜂蛰了似的。
昨夜里，刚下过一场雨，所以这天一片晴朗，大太阳高悬，风却是凉爽的，时不时穿堂而过，穿过新洗的衣裳、吹过脸颊、翻过暑假作业……比空调风扇什么的都要舒服。
天空也很漂亮，成堆的云翻涌卷舒，从遥远的天际匆匆而来，随意变幻着模样，又飘向遥远的天际。到了傍晚，暖黄和赤红的光铺满了半个天空，一抹紫色的云款款舒展，露出一轮惊心动魄的红，这一幕真是……绚烂得不可思议。
我两口扒完了饭，挂上相机，出去拍日落。
奶奶坐在街里乘凉，我瞅准她背过去和街坊说话的时机，悄悄把电动车推出去，一蹦跨上去，一拧车把就溜了。
村里的房子一排接着一排，高低错落，不管怎么找角度，总会拍到晾在楼顶的衣服和太阳能[1]，我只想拍日落和天空，所以骑着车奔向我最爱的地方——河滩。我真的爱到一天一去，有时候去乘凉，更多的时候去拍照，那儿视野十分开阔，放眼望去，只有数不清的树和粼粼的河，风景超级无敌好。
可是最近不停下雨，水冲下来，河水涨高了，听说岸边半人高的草全都被淹了，只露出个青绿的尖儿。奶奶就不让我骑车出去，更不让去河滩，说万一要是出事了，没法和我爸妈交代。
所以我只能跟做贼一样，抓机会悄悄跑路。
对不住啦，奶奶，日落实在是太漂亮了。
我很快就回来了，很快，绝对不超过一个小时！
河滩在南边。
穿过半个村子，过一条大路，再穿过另外半个村子，就只有望不到边的树林了。然后，沿着林子里一条一过车就扬土的小路一直走，拐两三个弯，就到河滩桥了——也就是我要去的地方。
一路上，我看到很多电动车停靠在路边，女孩男孩举起手机，朝着天空一顿咔嚓。我还在其中看到了我们班上的同学，可惜她们蹦蹦跳跳地拍照，没看到我。
看到那么多人在拍照，我和我的相机更迫不及待了。于是，我使劲一拧车把，身后瞬间拖起成片飞扬的沙土，夕阳下拉长的影子从树干上掠过，快成了一道残影。
终于，河滩出现在了视野里，河面上浮光跃金，像一群灿烂的鱼集体跃出水面，甩出一尾细碎的光芒。
我也灿烂地笑起来，斜了些车把，毫不减速地冲过最后一道弯。
事实证明，太自信了不好。
弯拐到一半，车子轧到了石头，就大门把手大小的一块，搁平路上，顶多咯噔一下。可是我忘了，我在拐弯，还骑得飞快，所以电动车当即一滑，眼看就要横着栽出去，幸亏我十四岁的反应快，电光石火间，连忙伸出双脚一撑，同时捏紧了刹车。
谢天谢地！车子没栽！我也没摔！
只有挂在胸前的相机荡起来，在车钥匙上撞了一下。我“呀呀呀”地怪叫着，顾不上歪斜的车子，连忙捧起相机，翻来覆去检查了一番。
谢天谢地！我的宝贝相机也没有撞坏！就是有一张小兔子的贴纸被刮花了，不过我的相机上还有七八只小兔子，而且刮花的也不是我最喜欢的小兔子。
“呼——”我大大地松了口气，握紧车把准备重新出发，然而肺里的气还没吐完，就全噎在了嗓子眼，堵塞半秒，急转直下作一声惊叫，“啊——！！！”
我一抬眼，猝不及防地瞧见小路旁的草丛里，趴着一个人！
晴朗的盛夏季节，草丛里趴个人其实也没什么，村子里不怕热的小孩多得两只手数不过来，一群群就喜欢往河滩跑，不少还喜欢捉虫子玩，看见个草丛就往里扑；也有不少来拍照的，不怕蚊子不嫌脏，大剌剌往草里一坐或是一趴，就着夕阳西斜的背景摆造型。
可是眼前这个人，明显不是在拍照或者玩——她整张脸都贴着地，半长的头发和乱七八糟的杂草缠在一起，脑袋紧紧挨着一个潮湿的树墩，活像刚从地底爬出来，还没挣扎出个模样——无数恐怖片的场景暴雨般砸进脑海，我险些又要惊叫。
“你、你……”
我眨了眨眼睛，慢半拍地发现，她两条腿上压着一辆电动车，车篓摔掉了，飞出去老远，而她手里，攥着个摔得粉碎的手机，流淌的红沿着颤抖的手指滴落，砸在了模糊的数字上。
恐怖片戛然而止，心脏重重一跳。
“……你怎么样？！”我几乎是滚着跑了过去，跪在她身边，因为没学过什么急救，不敢随便摸她碰她，只能焦急地询问，“哪里受伤了？哪里？我帮你……不对，我应该先打120……120！”
然而，我越急就越慌乱，手在全身上下摸了个遍，也没掏出手机来。
“用……咳用……我的……”她忽然抓住我的手，用力把手机塞过来，“还有还……有……”
与此同时，她终于攒足了力气，猛地抬起头盯向我，眼睛亮得宛如不远处粼粼的河面。
我认出了她——她是和我一个班的同学。
在剧烈的心跳声中，我听到自己带着哭腔的声音，小心翼翼地喊她：
“卫桐音？！”
她也认出了我，浅绽出一抹笑，轻声叫我的名字……轻得像是喃喃自语，飘进空气里就散了，我没听清楚。
忽然，一阵风从河上吹来——携着河水特有的湿腥，经过时，扬起一层薄薄的尘土和草叶，直往眼睛里钻。
我下意识闭上了眼睛，可天边那轮赤红的落日却没有消失，它灼灼残存于漆黑的视野，燃烧成细密的刺痛。
打过120后，我想把压在卫桐音腿上的电动车搬开，看看她是哪里受伤流血了，给她擦一擦。那个电动车看着和我的差不多大小，然而我又拉又拽，使尽了力气，也没能把电动车挪动半分。
我四处眺望，想着找根粗棍儿，看能不能把它撬起来。
卫桐音却抓住我的裤脚一拽，艰难地吐字：“还有……”
“‘还有’什么？”
我以为，她要让我去找她家里人或是给她们打电话，已经按开了通讯录往下划拉，可她的眼睛里猛地爆发出骇人的光亮，声音也拔高，几乎是吼了起来：“去……救她们！”
“救？”我一惊，下意识问，“救谁？”
夕阳静好，河滩静谧。
即使有树林相隔，我也闻到了烧烤的味道，从村子那边腾腾飘来，有鱼有肉也有菜。我还听到，汽车缓缓停了嗡鸣，一群孩子跑下来，举着水枪来回滋，整条街都是他们的战场。偶尔偏得厉害，浇进了烧烤的炭火里，被忙碌出一身热汗的大人一通吵，夹着尾巴跑远了，好一会儿才敢重新“开火”。
人烟热闹，一如平常的每个日子，甚至更加明朗，哪里用得上“救”字，又有谁们要救呢？
真想借我的眼睛给你用一用，眼下最需要救命的是你啊，桐音！
可是卫桐音发了狠地攥住我的手，在干了的红痕上抹上一层新鲜的，吐出两个名字：“章……夏欣……卫雅雅……迪！”
章夏欣、卫雅迪——她俩也是我班上的同学。
等一下，我刚刚才见过她们两个，在来河滩的路上，她俩在大路边迎着落日摆pose，又蹦又跳很是激动，比放学、放假还要激动，有人举着手机给她们拍照。我本想和她们打招呼，但一辆面包车挡在路边，她们没看到我，而我挂着相机急着赶往河滩，就作罢了，没喊她们。
“别着急！”我反握住卫桐音的手，“她俩怎么了？！”
“让她们……不要……不跟他走！”说着，她挣扎着拿过手机，切到和卫雅迪的聊天界面，按开个发了一小半的视频。由于手机屏幕碎得厉害，手指也被血浸湿，她艰难地按了许多次才成功。
我连忙接过手机，在一片鲜红中，视频摇晃着开始了。
章夏欣和卫雅迪远远地出现在屏幕里，她们站在大路的左侧，正互相搂着举起手机自拍，仍是一副开心得能原地起飞的模样。
下一秒，手机移动，拍过宽阔的大路，照向路右侧的一辆溅满泥点子的面包车，还没熄火。接着镜头边晃边前进，颠倒来回，最终锁定了面包车旁的一对男女，两个人脑袋挨着脑袋，颇为恭敬地讲电话，手里捧的仿佛不是个手机，而是厚厚一沓钞票。
“……连夜走……明早绝对能到！”大路上，货车不时拖着刺耳的鸣笛呼啸而过，吵得那对男女的声音断断续续的，“放心，这批丫头都干净得很……最小的才……没来几次月经呢……咱这人脉，啥办不到！”
镜头再次前进，躲在了一棵树后，离他们只有几步远：“……您尽管跟老板们说，丫头们肯定都是第一次……就是这个钱，嘿嘿嘿，多少翻一点……别，这不是在商量嘛，我姓雷的不贪……这您是知道的……”
上初中后，班上的一部分同学都像是一夜之间打通了什么任督二脉，一张嘴就往下三路奔，以前从不敢说的一些话和词，现在天天挂在嘴边，成了口头禅。
染于苍则苍，染于黄则黄，另一部分同学虽然不说，时间长了，却都能听懂。
我属于另一部分。
男人的语气极其猥琐，屏幕外的我泛起一阵恶寒，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无措地抬头，看向卫桐音。
她闭上眼睛，轻轻点头。
“雷哥！乐姐！”卫雅迪的声音忽然闯进视频，像她平时在班里发作业那样高声喊，“我们拍好了，咱什么时候出发？”
男人一顿，连忙换上笑脸，回头招手：“就走，你们在那里等，我开车过去！”
像是有根鼓槌在心上重重一敲，我被震得耳边嗡鸣不止。
卫雅迪……和章夏欣，竟然就是男人嘴里的“丫头”！
视频外的我心跳如擂鼓，视频里，同样惊险万分。男人这一回头，立刻就发现了对着自己的镜头，他脸上称得上亲切的笑容瞬间收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眼中凶狠的光，像一只发现腐肉的秃鹫。
看了正脸，我惊觉，这男人……是刚刚给卫雅迪她们拍照的人！
只见他快步冲过来，挥起胳膊一抡。
视频猛烈地一晃，结束了。
我看得心惊胆战，怔怔地问：“他他……带她们去哪儿？”
“不知道……”卫桐音推了我一把，“去救她们！应该……咳还没有走远！”
“好好！”六神无主的我下意识地听从了她的话，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哆嗦着握住电动车把，“他们沿着大路走？”
“嗯。”
她深深看着我，将这份山重的责任用眼神移交给我，而后抬起手指动了动，催促我快去。
“你——”不知不觉中，眼泪涌了出来，划过脸颊留下一行热，“啪嗒”砸在相机上，“你在这儿活着！我很快回来！”
车把拧到底，我背朝落日猛蹿出去，扬起一片沙土。
注：太阳能指太阳能热水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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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河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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